演出現場的左小祖咒。
文_張曉舟 攝影_高遠
廟會之驢
帝國墓地的守夜人,曠世荒野攥出的一掌血,醜老、畸險、雄奇、荒蠻—山水長卷撕下的一塊老樹皮。一個一生下來就老了的人,一個含著煤氣吐出朝霞的人。
這是我評論左小上一張專輯《大事》時寫的一段話,儘管和新專輯相比,《大事》看起來只是小事,但用這段話來形容這位歌手,似乎顯得越來越靠譜。
再一次,左小祖咒化身為廟會上游蕩的愛的亡靈。1999年,他推出第二張專輯《廟會之旅》(2004年又重新製作再版),時隔十二年推出《廟會之旅Ⅱ》。而《廟會之旅》是左小賣得最差的專輯,很多如今大讚《苦鬼》的人似乎忘了這首歌十二年前就有了,而他們恐怕至今也未必認同我十二年前對《廟會之旅》的評價:對應于崔健“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劃時代傑作。“廟會”就是魔幻古國東方奇觀,就是左小的文化和美學老巢,就是他的語言標誌—如同他頭上那頂帽子—既有別於“新長征”這樣的當代中國文化烏托邦,也有別於“伍德斯托克”這樣的西方當代文化烏托邦,廟會散發著嗆人的人間煙火氣息,瀰漫著驢肉火燒的味道,這是火燒連營、火燒眉毛的現實,更是從歷史深處發芽的一根老骨頭,在世紀末的青天下開花,這是廟會的千禧招魂: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在二十世紀末變身大蟲。
廟會還可以對應(對峙)于廟堂,對應于大國崛起的偉大地標—比如專輯封面上燃燒的CCTV—而廟會之“驢”,笨拙而倔強地闖入時代“亮麗的風景線”,糊裏糊塗地走上了政治的舞臺。
《廟會之旅Ⅱ》堪稱藝術介入現實批判社會的典範之作,但更重要的是它順著皮包骨頭的現實一把摸到了帝國文明的穴位。這是“搖滾神父”的鬼故事,承接廟會和廟會的是《苦鬼》,而假如將這首左小的最佳代表作與《吹牛》、《我的兒子叫錢雲會》、《釘子戶》這幾首放在一起,恍然可見怪力亂神、群魔亂舞、上天入地、“天不尿我我尿天”和“人民被迫投降”構成了中國千古草民的兩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的王道壟斷了世俗權力,而無權者的權力表現在要麼走地下路線,在陰曹地府繼續越級陳情,要麼大做青天白日夢,讓孔老二、張天師、王母娘娘為我打工。
《吹牛》在氣質上延續了《皮條客》、《大話噴子》的路數,牛逼哄哄,飛揚霸悍;在手法上延續了《北京畫報》對民間彈唱説書傳統的借鑒,《北京畫報》是蘇州評彈的調調,説唱現實故事,《吹牛》則取材于河南墜子大師郭玉章,第一段是照唱原詞,第二段搖身一變為現實人物,這才是中國玄幻穿越搖滾的開山之作。
在由Cowboy Junkies譜曲並製作的《在公園行走》中,左小用公園和學校的採樣製造出白日噩夢,就連在公園散步也像行屍走肉,死神和幽靈越來越多地擠上左小的黃泉大道:謀殺,自殺,刺殺。在深受“不知生,焉知死”聖人教誨的國度,拋開死亡金屬汗牛充棟的陳詞濫調,極少有人像左小那樣頻頻觸及死亡,而那本是那些西方大神的招牌菜:羅伯特·約翰遜,鮑勃·迪倫,尼克·凱夫……假如説在舊版的《苦鬼》中,左小像是一個撕心裂肺的抗議歌手,那麼在新版《苦鬼》中,他更像是一個巫師在招魂,帶領千萬苦鬼邊走邊唱。《苦鬼》之後緊接《錢雲會》,如此自然的天作之合!只能説,在這片神奇的土地,生活遠比藝術更神奇。《苦鬼》是藝術家版的《苦鬼》,而《錢雲會》才是苦鬼版的《苦鬼》,“我投降在襁褓裏,在出神地望著你”是詩,而錢順南含混不清的“閻王殿遞京狀”才是真正苦鬼的語言,相比之下“人民越級陳情”都顯得太有文化了。
如同羅伯特·約翰遜、伍迪·格斯裏、約翰·尼卡什、鮑勃·迪倫……他們從黑人靈歌、藍調、鄉謠獲得靈感,如同崔健從花兒和秦腔獲得的刺激,左小從北方墜子、江南民歌小調、評彈,乃至樂清鄉村的哭喪調,挖出了土地的秘密,像一個盜墓者,抱著屍骨和珍寶,讓黑暗王國的幽靈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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