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蓬《牛羊下山》
2007年10月,在桂林金雞路口一個叫“算了吧”的地方,我第一次和眾人一起安靜的坐在昏暗的小酒吧裏聽完周雲蓬的整場演出。每首歌了,眾人都報以熱烈掌聲。彼時,周雲蓬帶著《Chinese Children》南下巡演,高亢、急切、鋒利的“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直指現實,直擊人心。如今,三年過去了,那間酒吧早已消失不見,某個人變得愈加沉默寡言,而那位以民謠發聲的直言猛士沒有繼續拍馬揚鞭,快意恩仇。周雲蓬如老僧入定般突然返回一千多年前的唐詩宋詞,如此天真爛漫,詩意盎然。彼時,刺破夢境;而今,編織夢幻。
據説《牛羊下山》這張專輯名字源於周雲蓬之前的名作《不會説話的愛情》中“繡花繡的累了,牛羊也下山嘍”。這讓我想起柏樺那首《在清朝》,牛羊無事,百姓下棋,閒逸散淡,安寧優雅,古意盎然。而一切在“1840年死去”,古中國從此滑入暴風驟雨的歷史快車道,往日的舊事在模糊的後視鏡中徹底消失不見。而今,有人懷古,有人祭孔,有人大談國學,有人在玩“中國風”,可這一切和傳統又有什麼關係呢,和你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珍惜每一個能觸摸古典的機會和形式,包括豎排繁體文言,包括唐詩宋詞元曲,包括書畫琴棋器物。而這一切,尚不如直接在精神上和古人互通、互感,直接對話。而今,周雲蓬直接打破藩籬,直接折回千年之前,以唱詩方式為我們編織了一場斑斕夢幻,而這一切又是夢境之外的關乎心靈和人生的現實。而與心靈有關的事物,永不過時。
關山月圓、喇叭聲咽;草木深深,相思日漸;遊子行吟,不如唱一支春歌解祛困乏。愛情的悲歡離合,心靈的痛苦與狂喜,世事的無常與人心的冷暖。“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這些與心靈和人生境遇相關的詩歌主題越千年不變,它是永不過時的“現實”。如果説《Chinese Children》是以鋪敘的敘事見情,那麼《牛羊下山》則以抒情見性。它所抒發的是人生最基本的,最普遍的情感和思緒。如此説來,周雲蓬以及其同仁的民謠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詩經》中的古風、民歌、樂府的“情動於中,發言為歌”的傳統,古今相通,一脈相承。
《牛羊下山》的樸素自然,生動真切,頗得古典神韻。真實表達,古樸自然,少修飾雕琢,無斧鑿之痕,實屬難得。即使如此端莊的李白詩歌經典,也可不妨輕鬆戲謔一下:“李白同志,作為一個唐朝的老共産黨員,請問您在下水救人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一千二百年前的古詩與一千二百年後的編曲,契合的如此渾圓自然。吉他和鋼琴的清音,《杜甫三章之贈八衛處士》中的吟哦,而深得古漢語神韻的蘇州話唸白令人對古典之美心馳神往。
有時候我會閉目騁想,一個盲人的精神世界究竟有多遼闊。像周雲蓬,他對世界景象的觀感是否僅停留在失明之前,還是他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在黑暗之中重新塗抹這個世界的色彩。不然,他如何能寫出“解開你的紅肚帶,灑一床雪花白”這樣富有畫面感的詩句。在這種專輯中,分別收錄了周雲蓬和小河的《不會説話的愛情》,小河圓融飽滿,情動於中,不能自已。周雲蓬溫厚綿長,深沉平緩,克製冷靜,道盡相愛之人不得長久的分離之苦。“從此你去你的未來,從此我去我的未來。”無限滄桑之感,令人扼腕長嘆。周雲蓬在氣息的把握與以情感的起伏驅遣節奏的運作上更勝一籌。在《九月》中,周雲蓬的唱功已臻化境,百轉千回,涵咏不盡,意味無窮。
細聽下來,可以看出,《牛羊下山》不是一股味同嚼蠟的“中國風”,不是一次懷古傷近的情感衝動,更不是恢復傳統的“高尚之舉”,它只是一種深植于某些人內心深處的久違的古典鄉愁,只是一種關乎心靈,關乎人生境遇的無比真實的“現實”。周雲蓬,他在音樂與詩歌之中使得一種傳統的閒逸簡淡古風得以復活,即使只有吉光片羽,也令人備受慰藉。他讓我們在深夜無人之時涵泳其間,重溫了一場關於古典,古語唐詩宋詞,關於牛羊下山的遠古美好光景。而這一切在這個“無端端地著急”的社會,尤其顯得彌足珍貴。
“有衣暖身,有食果腹,有水解渴,有我入你異鄉人的夢。”老周,此時已是深夜兩點,異鄉夢涼,沒有窗亮著燈,沒有人在途中。此時,我又想起華茲華斯的一句詩,以此為結:我將珍藏往昔的靈魂,為了將來的復活。李小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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