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
中國畫家知筆墨者,當可筆篁。當知芥子撇竹之術非小術也,乃寓筆墨大法,天人大道,繫於龍人文化之神覺觀。中國畫道以本觀末,以微見宏,中庸而意。故授山不畫全山,而授石之相間:授竹不畫全林,而授葉之點式。排除物之虛光浮影,取時空不易之本體,不求殊表,直向本物之凹凸,純靜其絕對時空,立意于線,觀之神骨。故中國畫道,不取目畫而重神寫,寓大道于一筆之中。石濤有一畫論者,其言也玄。虎復言此不言之物,實因此乃丹青大秘,不言而不可為文也。
一筆于天地間,劃白為界。綿白一墨,如涉廣宇茫茫。宇天向外無界,向內有止,止于萬物,故萬物形態即宇宙之界廊。一筆式于物,即式蒼穹魂魄:一筆之遊刃乃據廣宇而神立也。且開筆道一,直攝終極,國畫筆不可改不可蓋,不可去,故言始筆即末筆也。畫有千筆氣貫神通,脈勢如一,故千筆亦如一筆也。簡言一畫觀,即一畫乃寓大道。賞析一畫之鋒線,一線之微,即做天人之心性觀。察芥子撇竹之術,一筆橫舟、二筆燕尾、三筆飛鴉、四筆落雁,皆神覺之法言。
竹有百葉,葉葉有序。畫有萬筆,筆筆有章,一畫有寓全章,一畫依天人而妙其法,盡天人之妙法而全其道。古人畫葉、畫幹、畫石、畫坡、畫人、畫馬,首當依本體做骨法之筆,亦有心予之法筆者,首推八大山人。現代畫家作畫近心而遠物,而遠至無物之地,心亦無存焉。查芥子園課山畫樹,撇竹畫蘭,皆言一畫之法,如竹譜之點式,蘭葉之交破,皆為一畫立宗,多筆成構之法,其寓無限深刻之理性于其內,簡以道數做樸,深具東方神覺思維之殊義。一畫之論,在於近道,在於神覺,無神覺之慧悟則不能得一,不能得一則近末而遠道也。一畫之道在於一而二、二而三之神覺中氣,一筆失中則失明心性,或失善天然,不得中氣而散。一畫之道其玄亦在中氣神黨,一筆失神,則筆筆無貫完滿神觀,徒然眼手為物,構在物表形下,神覺盡失。如是不悟一畫大法,徒然世尊諸教小法,倣物而無益也。
中國畫線外據素界,內據清侖,其帥為鋒。鋒者筆之首也,水注鋒端而入紙,潤其始而定其後,渾化乾成,形華百態。線墨狼緣而虛。有屋漏痕者,此線水滿墨疏而做。以竹紙夾江老號脫綿之紙為宜。有枯柴之者,線有附墨,即筆毫附生之墨跡,其線以白代墨,飛白性烈而辣,焦墨少水而做。
墨線因水而質,水豐而清,墨彩明透而緣實,破墨乃雜其序。線形因速而形,因其急緩而形異。書之蠶頭燕尾,線結點據,皆筆鋒穴墨而做。其形如膝、如肘、如根、如枝,象華如星盞明侖蘊意。大師駕象驅遠,遂使線法大變,逾古而開今矣。線條之書性即線之氣脈,象線之華侖有賴於書風貫氣,恍惚有生,如是線條之生命觀。線條之書性在不描,描者失天而實,無復不意之神覺,故書者不描,描則氣斷魂失。線如生命,生而得之,故書乃生命之質也。歷有十八描者,智者見智,仁者見仁,十八描之法即一畫線象之法例也,舍其難可踰越。
一筆之跡,視其無而無,視其有而有,筆其無而無所不在者,神覺其觀,故一筆之跡當做萬物齊觀,乃神跡魂靈是也。
察構象之弊,筆者眼手廓物而構,擬物形下,不得神覺天象。故神覺用筆求其不似之似。不似者,不物其形,不物其構;似者,如神其形,如覺其構。
線構在象,在心儀萬類之神采,線構之秘存乎中國漢字構建之長河中,其經緯、交破、並疊等構式為書道所常見。線構中交疊聚合與互破分疏,成為線道之恍惚。漢字之構理乃全宇宙萬物式構之要,漢字線條經緯相交,其橫平豎直,乃為線構之中梁、線條之偏斜,搭接與折轉,遂成構象之要素。賞析漢字之神秘架構,皆成畫理,故畫理無逾漢字線構之道。有點于線外者,位不線上意線上,此亦線構靈魂之外補。無點不位,無點不睛,無點不力,無點不神,此亦點性。
漢字神覺為構,無目而有目,無耳如有耳,字字有魂有魄,乃宇宙本體之命符。故文者用字如繪者之用筆,得一而具神覺中氣是為真傳,徒然形下之勞,耽迷于表物之小述,終失本而不得其真,非真傳也。
大師出化其筆墨者,線立而無需染補,其線象彩華豐實,微宏無遺。不染而有染,不彩而有彩,納空白于線觀中,涵白有象,故執墨之人當知白也。法在筆墨功骨生命之數術,道養深邃而無不達。大師雲:“入筆于形器而囿于器,器而無象;入筆于象而抵神,器在其中。”
是也,筆篁者眾,知篁者寡。形不器,器在其中;形器而似,唯器而已。由天而得天賜以神覺,神覺而悟其化,悟化而得其氣,得氣而聚其形,藝者形創,無異於開天造物。虎每每漫步畫市,即見牡丹、獅子、蘭花、孔雀,嗚呼!雕蟲之技乃寓大道。芥子筆篁為文人所不屑,故使世之文人不文也。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