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海飛
張光宇先生,一位成功地造就了一段歷史的人物,一位足以使我們處於必須反省狀態的有魅力的人物,他以自己複雜的生活閱歷與藝術上充滿智慧與才能的創造力,揭開了中國藝術史上不尋常的一頁。
光宇先生故去二十多年了,但他富於魅力的作品,他的寬容與睿智以及足以涉獵同行各門的超凡精力,使人不能不記住他。光宇先生與本世紀同時誕生,這段時期,也許是人類歷史上最豐富的一章,他因此見到的事情很多,對舊中國的很多事物,均有相當的了解,因而在對中國傳統藝術方面,與同時的留洋學者相比,光宇先生似有更深刻而純粹的理悟。
他是一位普通人,做過許多在現今有些人看來無法與其成就相稱因而也是難以理解的工作:月份牌年畫、廣告、布景、商標、印刷、圖案、剪紙、漫畫、連環畫,這些繁雜的工作維繫了他的生計,卻也告訴了他生活的大部內容與含義。他又是一位天才,透過這些工作,他知道了中國人喜歡與需要些什麼,以及他自己該做些什麼。他以他獨有的,在當今被稱為“裝飾性”的繪畫與設計作品,向世界展示了他的無與倫比的才能;他同時與志同道合者們全身心地致力於藝術社會化的努力,聰穎地創造了周圍的一切,揭開了中國“新藝術”運動艱難的一頁,從而使新中國的工藝美術事業在理論與實踐上具備了良好的基礎。他以自己的有力的作品,在裝飾藝術與實用美術品領域中建立了中國的形象。正如19世紀末歐州的“新藝術”運動産生了高更、凡高、蒙克、勞特利克一樣,在中國,産生了光宇先生。
任何成功的藝術品,均顯示著聰明、機智與天才。至今我們人類所能記住並珍愛的東西,大抵都同某種不可名狀、但令我們感到激動的精神有關。這種精神,則是物質世界無法解釋的。究竟是何種動力支撐了先生以成就這段歷史,並影響了幾代人至今,想來也決不會是表面的某種樣式,而是一股來自藝術家靈魂深處、生動活躍的創造力。這動人的力量,也決不取決於其作品的規模和尺寸,決不取決於是否該作品屬於“陽春白雪”或“下裏巴人”,更不取決於對作品人為的渲染所做的種種努力。
然而,好像我們並不真切地明白這個道理。
與充滿表現力筆觸的油畫與水墨畫相比,光宇先生作品中看起來略顯工整的造型與線條,簡練、明快極富東方象徵主義的色彩,在一段時期內被誤解為一種機械的樣式。在摹倣者筆下,線條失去了放筆直取的豪情,色彩也變成了一種近似“塗脂抹粉”式的描繪,構圖成了機械的拼湊。這不由得使我們感到悲哀。
若把一種藝術的內涵與樣式割裂開來,那只是僵化與死亡了。但今天的藝術家,尤其是師從過光宇先生的畫家們深知這一點,他們很好地承繼了先生的創造力與嚴謹的求知精神,因而在主流上,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使中國的裝飾藝術在新的時代有了長足的發展,取得了矚目的成就。但在對光宇先生藝術的研究過程中,仍有許多誤區,以至仍有許多在學術上大失水準的作品出現。這是審美判斷的失誤。事實上,當我們進入這個誤區時,當我們把學來的一點皮毛當作本錢一樣輸光以後,我們便會黔驢技窮了。所以,只有最簡單的頭腦才能選擇眩目的樣式而忽視産生它的創造力。
回顧近十餘年來,裝飾藝術的發展過程並不平坦。在物質慾望尚佔主導地位的社會背景下,在舞臺上的某些受“歡迎”的相聲演員學豬狗叫,以互相辱罵對方父母及本人人格為樂的社會文化層面上,“裝飾”也極易作為“粉飾”的同義語而為貪圖虛榮、急功近利者們利用。它被抽掉了情感的核心,僅保留了一件華麗而空洞的外衣,加之以各種材料為媒介,四處擴散,以致在整個社會審美水準尚未提高之時,以商品姿態,率先打入市場,走向千家萬戶,部分地造成了虛榮、浮淺的審美心態,在藝術工作者美育的責任以外,增加了額外的負擔。裝飾這門新興藝術的社會範圍與對象極為廣泛,目標游離而不確定,其次裝飾的文化含義也難以強行界定,且又處於複雜的審美層次的支配下,並以經濟作為杠桿,它的隨意性和非指導性增大了,以至於部分專業人員失去了應有的學術水準。所謂裝飾畫,在一部分人看來只是一種形式而已,決無情感可言,只剩下幾條用圓規和直尺畫出來的幾何形以及扭捏作態,連作者自己也不敢恭維的拼湊。廉價的歡樂與痛苦取代了藝術家創作的嚴肅性與個性,粗製濫造取代了嚴謹科學的學術態度與技術,在這同時,也抹殺了才能與智慧。
由此可見,對於裝飾的不正確的理解,以及“裝飾畫”(而不是“裝飾性”繪畫)這個在概念上無法成立的畫種在局部區域裏帶來的風格上的盲從與混亂,已完全背離了光宇先生的初衷。
因此,對光宇先生藝術的研究與繼承的重點。應除了形式以外,更要重點體悟學習他的創造與綜合精神,因為,他的藝術的核心是創造而不是摹倣。
一個風格的誕生不是一個誓言或許諾,更不是一個神話。風格乃是一個人的品格的自然流露而非追求所致。
光宇先生複雜的閱歷,構成了他藝術上的多元性。眾所週知,他涉獵極廣且多有建樹,他自己也稱自己為“雜家”,但卻才華橫溢,令人欽佩。也許正是這種複雜與豐富,增加了我們研究光宇先生藝術的難度與必要。
他的繪畫作品無不反覆推敲,改了又改,其認真程度令人難以置信。《西遊漫記》,不但具有正義的力量,在構圖、造型、色彩上有一種雄渾深厚的“狂野”之氣,好似雷電般醒目有力,使我們想到墨西哥壁畫藝術以及南美洲的熱烈與渾厚,同時亦具有中國傳統藝術的精美佈局與格律;他的白描至今仍為幾代學生奉為楷模;他設計的字體為《裝飾》雜誌沿用至今;《大鬧天宮》則永遠為國內外的大人和孩子們所讚譽。他適應了那個時代,並改變了那個時代。他以如此深厚的功力向後人證明,藝術門類之間是互為貫通的。藝術貴在至真,至拙。他曾經説過,“裝飾得無可裝飾便是拙,已經不是士大夫藝術的一種裝腔作勢可比擬的,至於塗脂抹粉者的流品,那更不必論到了。”他還説:“裝飾這個詞,在我是不知不覺的……”袁運甫先生也中肯地指出:“光宇先生從不把裝飾僅僅歸入純形式的範疇。”這些話,對我們研究與理解光宇先生的藝術以及裝飾的真正含義具有非常的指導意義。
光宇先生一生成就卓越,卻始終孜孜不倦以求性靈純真,並不計較已獲得的成功。但在現實中,人們大都比較願意給自己挂個牌子,因為有了牌子,既方便又實惠,又能簡潔明瞭地示意身份,亦可免除井水衝犯河水之嫌。於是各自抱定一塊,佔山為王,如街頭飯館招牌一樣,三五年用舊了再換個新的,規模排場越大越好,若再求名人題幾個字,便是錦上添花。名符其實者,有牌無妨,但濫竽充數者則令人生厭。光宇先生曾説過:“我是從來沒有給自己掛牌子的。”這是一位真正有天才的人講的話。因為他深知,任何牌子都會陳舊,爛掉,而唯有精神和一個人無休止的創造力才是永存的。先生沒有牌子,但他卻成功了並樹立了一座比牌子大的多的豐碑。所以,我們也不應以牌子來評説先生的藝術,而應用心靈去體悟先生藝術中所藏的全部含義。
時值光宇先生誕辰九十二週年,丁紹光先生為此又投資設立了“張光宇藝術獎金”,這對光宇先生是一個慰藉,對後輩學子亦是一個壓力。因此,乘這個東風,學習先生至真聰慧、豁達動人的藝術靈性,避免盲人摸象與僵化的研討模式,正視現實與歷史使命,才能使先生開闢的事業走向前進,因為,光宇先生給予我們的財富,不僅是屬於過去,更是指向未來的。
偶翻閱一書,見赫伯特•裏德的一段極好的話:“要做一個宛如初生的人,並不是一個謙遜的志願,而是天才的主要標誌。”他是在説克利。我想借此獻于光宇先生,因為他是一位天才,一位始終保持童稚與活潑的天性,充滿創造力的大師。寫了上面這些話,雖不成文,卻也是心中實實在在所想,算是晚輩學子對光宇先生的緬懷與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