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聰
我的父親丁悚比張光宇大九歲,張光宇比我大十六歲。我十四歲在中學時已喜歡上畫畫,遭到父親反對。因為畫畫,尤其是漫畫不賺錢。也許是為了避免我受畫畫的熏染,父親在家不常畫。他在報紙上發表了很多,我卻一幅也沒留下。父教的“退讓”使張光宇取而代之,對我産生全面的影響。他喜歡我,我從小愛到他那裏去。
張光宇與我父親同在英美煙草公司畫過月份牌、廣告牌,還畫過香煙上的小畫片。後來他不願再為外國人做事,要自己創業。他組織了“時代圖書公司”。新月派詩人邵洵美出資買機器,作了這個公司的老闆。“時代”的期刊有張光宇主編的《時代畫報》、魯少飛主編的《時代漫畫》和林語堂主編的《論語》。作為一個出版人。張光宇酷愛書籍。他家裏“書滿為患”,太太曾有怨言。一次他忍不住買了一套書抱家去,謊説是向我借的。時間一長,他太太就懷疑了,説,你從來借人東西總是要及時歸還的,這些書放在家裏怎麼這樣久?在香港,我們和葉靈風住在一起,他也是很愛買書的,相互影響,光宇更是購書成癖。而我算得愛屋及烏吧,他買什麼書,就跟著買。不知不覺中,他對我的影響,就從買書開始深入我的內心。這樣我認識了肯特和珂弗羅皮斯。他在“新舞臺”畫過很多臉譜,是個“票友”,我也是個小戲迷。張光宇和我的關係,不在於他怎麼教我,而在於潛移默化。我的欣賞趣味,完全是受他的影響。
這種趣味是高品味、高格調的,絕不標榜“人民性”而媚俗。當時,在美國的進步漫畫家如喬治•格魯斯、威廉•格勞伯的作品中,有某種很高的繪畫技巧。墨西哥裔的珂弗羅皮斯用水粉創作,他慣用方和圓的基本形來收拾、規整對象,畫面産生很強的裝飾趣味。他還善於把眾所週知的極端化的事件和性格鮮明的人物,以相反的影襯安排在一起,用“難得碰頭”的題目發表了一系列意味深長的組畫,情調詼諧,立意深刻。張光宇對這種高級趣味的形式和內容頗有偏愛。買珂氏編的刊物當時要一塊二的銀元,他仍不惜高價求購。與其説珂弗羅皮斯是他的老師,不如説是他的知音更合符實際。因為他們在追求高品味的裝飾方面是同道者。
張光宇的裝飾理想,是源於中國傳統藝術的。他喜歡京戲,因為京戲的裝飾性很濃。他還根據京戲的不同角色,設計成許多可以活動的摺紙臉譜。他把裝飾帶進了漫畫,即使是變形,即使是諷刺,也是以美為目的的,是平凡的事物向美的昇華,哪怕是醜的誇張,也充滿辯證的美感。他通過揭露假、醜、惡,來喚起人們追求真、善、美的熱情。較之具體的對象,他的裝飾變形比真實的東西更真實,比一般的更有普遍性,比個別的更有典型性。所謂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他為話劇《屈原》、《西遊記》設計人物著裝,其實不完全是從真實的考古上來,但感覺上古樸貼切。他有根據但不死守根據。他打趣説,他的變形是“造謠言”。“造謠言”,造出了他的獨特裝飾風格,還鍛鍊了他的創造本領。他一會搞這個一會弄那個,反映了他基於廣泛的興趣和修養的創造欲。他的色彩很考究,歷經六十年,仍然很有現代感;他的構圖,在中國古代畫作中絕對找不到雷同的。他從來不保守。他搞的東西出手不凡,有的也算很成熟、完美的了,可他一點不自得自滿,總會時不時地嘗試新的東西。當時電影很新奇,他看了德國和蘇聯的電影,看了某部演劇,他就把電影鏡頭或布景,納入到自己的構圖中。所以他的藝術,前無古人,別開生面。
1937年抗戰上海淪陷後,我跟張光宇到香港。我們同住一屋床對床。這種親密的關係使我實在難於抗拒他的影響。他像個廚師,采收來原料,綜合加工,生産出成品。我只享受。我的作品,可從張光宇那裏溯本。1957年時,他一心想恢復《萬象》(解放前他主編過的一本雜誌),搞一本文圖、攝影高品位的雜誌,未獲認可。1958年終於創辦了《裝飾》。《裝飾》實際上是《萬象》的變種和繼續。可見張光宇的執著。這種執著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品德,也影響了我。張光宇是個純粹的藝術家,對做官沒興趣,對成名不在乎,來不來錢也無所謂。我想只有高格調的人品,才能創造高品位的藝術。1958年我被打成右派,二十二年沒在藝術圈中,然而張光宇為我點亮的藝術之燈在我心中一天沒有熄滅。我中學畢業後,沒進過專科學校,張光宇對我來説,就是一所學校。我從中不僅學到了藝術技巧,陶冶了審美情操,還懂得不少做人的道理。我深深地懷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