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君武
今年是“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五十週年。工藝美院要讓我來講講。我是最怕上臺的了。缺的就是這種本事。有一點我要聲明,不是我們這些從延安出來的人,才有資格講《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
延安是我藝術生活的一個重要轉折。你們工藝美院的張光宇先生,當年曾對我來延安給予過直接的鼓勵。
張光宇比我大十五歲,是我們的前輩。十八歲那年,我在杭州的一個刊物上發表過一幅漫畫。我之所以畫漫畫,是因為看了張光宇、魯少飛、葉淺予等人的作品。我試著向《時代漫畫》投稿,得到張光宇的鼓勵。我有印象,他住在上海紅橋新村的一層樓上,他家裏的傢具也是自己設計的。他的身上和身邊,好像處處都流露著他的創造智慧。對於我走上漫畫這條道路,張光宇起過很大的作用。其實我知道自己的畫很蹩腳,認識他以前,我沒什麼特長。他鼓勵我畫漫畫。走上了這條路。
我去他家的時間並不多,以後也沒共事的機會,但他畫風和人品的影響,對我甚至是同時代的許多漫畫家,都是不可否認的。我們很愛看他的作品,比如《民間情歌》,真正創造性地理解和表現了原作,造型簡練卻又很飽滿。當時,十里洋場的大上海,外來藝術的成分很多,每個中國畫家,可能都有自己偏愛的一兩位外國畫家。他比較喜歡的是珂弗羅皮斯。但他進得去,出得來,吸收了珂氏的一些變形技巧和構思的機智,馬上又回歸到民族性。這樣他創造了那種獨特的形式風格。他的為人也令人敬佩,身為長者,沒有一點架子。我們在他面前,無拘無束,但不放肆。當時藝術圈的空氣比較自由,各搞各的,他從不以個人喜好限制他人,反而鼓勵大家闖新路。這樣的通達對藝術的活躍也是不無關係的。
儘管那時藝術圈裏各有各的追求,對日本人的討厭卻比較一致。1938年,上海淪陷,我逃到香港,與先期到達的張光宇、張正宇和魯少飛見面。光宇見到我,很高興。我告訴他去延安的計劃,他為我打氣説,你想去抗日,很好。我的另外一些親友,對這一計劃是堅決反對的。光宇在關鍵之時,再次鼓勵了我。
我到延安後,與蔡若虹等人在魯藝開過一次漫畫展,連毛主席也驚動了。毛主席看過展覽出來,我照例説:“請毛主席批評。”毛主席只説了一句:“漫畫也是要發展的。”現在明白了,畫漫畫主要是一個觀點、立場和態度的問題。與毛主席所講漫畫要注意大眾性和民族化的要求相對照,應該説當時上海漫畫的很多方面是不成熟的,很多只是小市民的情趣和思想的反映。不少人畫漫畫,也是渾渾噩噩的。至少張光宇很清醒。他在作品中追求群眾喜聞樂見的高雅,不失大眾性和民族性。同時,他從不以構思的精妙和內容的深邃去原諒形式的潦草,每一處構圖和用線,都非常考究,十分嚴肅。他的裝飾風格,正是精益求精的結果。
香港一別,轉眼過去三十多年。我在中央美術學院與他重逢。他做了這所學院的教授。其實他本人並不是科班出身的。他不善言辭,一切經驗來自實踐中的摸索,這摸索的過程正是創造的過程。他的成就現身説法地鼓勵了許多沒進過專科校門的同道。曾經,紙上談兵的“學院派”在中國流弊日深。光宇進得大學,定會以他的影響,改造“學院派”的,定會帶去務實和寬鬆的藝術精神。很可惜他六十多歲卻病逝了。這位可愛的老人至今音容宛在。我還記得他愛吃肥肉。只要一坐到醫生面前檢查身體,平時正常的血壓就會騰地一下升高了。他是那種讓人敬而不畏的長者,是一位不凡卻很普通的藝術家。如果把他的作品系統地整理研究出來,大家都會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