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文革接近收束,南京城的畫圈子雖然還在畫著革命畫,其實日常很開心、很有趣,因為有人物:亞明、宋文治、錢松岩、林散之、高馬得……各有相貌,各有才調,各有本事,個個都是性情中人。那時的名家哪像現在的四流角色裝不像地裝呢,我記得除了省市畫院的幾位老先生,論學院裏的名師,則大羽師是最可愛的老活寶。
我岳家有幸,至今墻上挂著大羽老師文革晚期畫的四條屛,有公雞昂首,有紫藤纏繞,筆墨雄健,設色豐腴,每瞧見,便即神旺,收進大羽老師的集子裏,絕對上上品——“其人其畫”,雖不見於所有畫家,但在大羽老師卻是説的正對。他是廣東人的那種肥頭大耳,但見他表情説話,都是飽滿憨直,一股子豪氣,看他的畫,就只這等天生的豪氣才能畫得出。南粵一路國畫本來熱烈,我不知大羽老師以怎樣的師承與緣分,由南而北,久居金陵,似乎洗去些許粵人紙端的濃艷,轉成幾分江南氣,然而照樣是朗健雄強的。
論政治身份,大羽老師是正宗老黨員,這等老黨員,其實早先都是民國時代的新青年,率真單純,又和今時裝出來的黨腔,全不是一回事。文革中期大羽老師給批成黑畫幹將之一,自是荒謬,但我1975年見他時,及今想來,骨子裏還是民國廣東少年的毫無城府,醇厚天真,雖已年近花甲,又在文革中,居然還喜歡穿穿西裝,襯衫之類也是響亮的花色,我因是僑鄉的後代,故家有得是這類青年,所以很熟悉這樣一種型。他人在北方,嗆了時代的灰塵,天性一點不改,也不見衰,只聽他中氣十足用廣東腔國語對我説:怕什麼!小陳啊,有本事總會有出路——這哪像是老黨員的教訓呢。到他家,他就穿件汗衫,氣喘喘拿畫出來看,待我們伸頭看時,他又起氣喘喘扭轉身去,管自端起畫案邊的尿壺,怡然小解,其聲清脆,之後回身繼續説:“呶,一筆畫下去,不能猶豫的!”同時皺著眉頭狠狠瞪著我,好像在發怒,最淳良的老漢才有這種表情。那年我在鄉下畫了一些粗糙的小油畫拿去給他看,他又是咧嘴憨笑,又是發怒皺眉,大聲説:喔!好厲害,我不會畫油畫,不能提意見,你怕什麼呢?!
當然我一點不怕他,可是當年是怕陷在農村裏,將來沒前途。記得送我出來時,老人家目光慈靄,看著我,神色是長輩對晚生的愛惜,也是對那時代的無奈何。待曉得我下午就要登船去江北,他就輕聲嘆口氣。
我與大羽老師只一兩次面見,妻子素寧,則有幸師從,雖後來不玩水墨大寫意,但至今的寫字,方正肯定,還是有大羽老師的影響在。可憐我們文革時代的無知青年,當時一點不曉得大羽老師的來路。近時讀了前輩趙麗生先生為大羽老師做的序,才知大羽老師進過上海美專,又曾師從齊白石,而趙先生以為大羽老師下筆作畫的憨孌恣肆,有趙之謙的落拓遺響,實在是平實的見解。可喜大羽老師高壽,新世紀還畫了那麼多畫,氣力與豪情絲毫不減,那段時間我與素寧在紐約,都不能見到,只九十年代有過短暫的拜訪,看著他和年邁老妻相守著,心裏感動,覺得很親。現在寫了以上的文字,算是寄上對大羽老師的愛敬。
陳丹青 2011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