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幸在恩師陳大羽先生身邊全面功習書畫印,數年間,朝夕陪伴在老人家案旁。他卓越的藝術,高尚的人格,崇高的精神,金石般的教誨,歷歷在目,無時不在激勵著我。
立志如山 行道如水
老師治學嚴謹,澄懷高遠,與人為善。1984年冬,老師看了我的畫指出:“學習大寫意花鳥畫,必須以終身之精力投入進去,否則不要學矣!因它不能速成”。老師要我立定志向,矢志不渝。山石堅而不可摧,水流曲而達大海。
他既倡導學生應有“跛鱉千里”的精神,更喜歡學生有“舉一反三”的悟性。他曾給我講一個古老的故事:一個家長,給二個碗讓孩子打醬油和醋。對孩子説:一個碗打醬油,一個碗打醋。孩子拿著兩碗,邊走邊念叨,一個碗打醬油,一個碗打醋。到店門口,他弄不清哪個碗打醬油,哪個碗打醋了,無奈回家又去問家長。1988年我在家通過寫生,創作山芋、洋槐樹花、楝棗等畫。這些東西未見老師畫過,但我用老師畫藤蘿的筆法去表現剛從土裏刨出來帶著藤和葉的山芋;用雙勾藤花的畫法畫槐樹花,老樹蒼翠,槐吐幽香。老師看了十分高興,隨之提筆品題:”鄉土本色,豈敢忘乎。梅林弟此幀有新意”。
老師要求我多讀書,多看名作,多看大展,多體察自然。多寫生,要弄清物象的結構,不要硬搬,要練眼、練手、練心。通過取捨,心領神會,印在腦子裏,悟在心中,感自然造化,悟物象精神,運乎一心。廣覽歷代名作,博取眾家之長,立自已的面貌。遇有展覽,老師鼓勵我大膽創作,不必考慮選上選不上,關鍵要認真投入。送稿批改,多次通不過,反反覆復,直到截稿前一日,他擇其一張,可見老師用心良苦。一次展覽徵稿,我自巳選了三幅請教老師,他問我用哪幅,並説“自已要有主見,要自信,沒有自信的人,終究不能成功”。 我白天在老師身邊,幫老師磨墨理紙,整理資料,晚上回校畫畫,經常到深夜。每次把作業送給老師批改,老人家張張細看,指出應注意的地方,有時提筆做示範給我看。他見我進步快,特意寫“人嫌苦瓜苦,我愛苦瓜甘。甘苦隨君擇,不苦那來甜。梅林弟篤志繪,日有進境,貽此以勵”。條幅贈我,鼓勵我不斷努力。老師説:“人有惰性,易自滿,當注意”。老師曾題過:撲滿撲滿,不撲不滿,滿亦不撲 。
胸懷曠達提攜後人
古人云:“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恩師卻認為:百年樹木,千年樹人。樹木作棟樑,樹人留青史”。可見老師十分重視育人,老人執教半個多世紀,桃李海內外。台灣著名老畫家陳丹誠先生只比恩師小幾歲,赴臺前曾問道于老師,當時老師熱心指點,從此,丹誠先生執弟子禮,不忘師恩。甘肅畫家王恭曾在學校進修過,回去後,一直身體不好,但仍堅持作畫,每年都背成捆習作來請教,老人家對王恭特別關愛,每次來寧,不管如何忙,放下一切,為王恭批改作品,王恭總是滿意而歸。
我在老師身邊數載,老師攜我遊藝金陵,南下福建,北上青島,同吃同住,老師之為人,從藝之道,永銘于座右。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福建寧化縣為揚州八怪畫家黃慎塑像,邀請老師去揭幕。老師為了給學生創造一次見世面的機會,帶李羅、陳顯銘、徐利明、黃惇、我等多人隨同。寧化方面還邀請了全國各地許多年高、資深的名家、學者。我們去大多青年人,起初東道主對我們並不引為重視。筆會時,年高資深的名家早已坐在登上,趴在案上寫字作畫。老師唯恐我們劫陣,一旁鼓勁:“他們畫了,我們也來動筆呀”,並帶頭開筆。師兄姐弟們也個個站立案旁揮毫潑墨,書畫作品豪邁雄勁,淋漓酣暢,全場注意力馬上被我們吸引過來,老師對這場現場練兵、考核,尤為滿意。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老師應青島博物館之邀去辦個展,我和師姐李羅、師兄顯銘等陪同,老師個展非常成功。我們和老師同案作畫,併合作一幅六尺大畫,老師題跋贈博物館紀念。答謝青島各方面,師兄姐弟幾個還畫了一些小畫,所畫作品得到青島朋友的歡迎和老師好評。結束時,老師給每個學生發了辛苦費,大家都不肯拿,但老人家的執意高情,只好收下為敬。老師曾多次教導我:“現場作畫,固然可培養膽量,考驗水準。但容易流於馬虎、油滑。特別大寫意畫,像變魔術似的,一揮一張畫出來了,給不懂藝術的人一個錯覺,畫畫太容易了。”
老師總是視我為不經事的孩子,囑我:“圖書館、新華書店可常去,展覽要多看。余時不要亂跑,路上車輛多不安全。”見我經濟困難,送我宣紙,贈我毛筆,遇有買畫,還極力推薦我。
1988年,我學習將要結束,老師主動考慮我的去處。他對我説:“你原是國家機關行政幹部,如回去後,仍回原單位,就白來學習了。我想把你留在南藝美術系辦公室,正好李國傑主任退休,你接替他辦公室主任的工作,還可以兼代課,這樣有利你藝術上的進取”。老人與院有關領導和高教委都談了,後因故而誤。老師想我考他的研究生,知我年齡已超過,感到十分惋惜説:“你出來太遲了”。老人家為我取書齋號曰“遲遲堂”,並篆題賜我。取:《荀子.修身》“遲彼止而待我”,《後漢書.章帝》建初五年詔“朕思遲直上,側席異聞”。即有希望之意,對我抱有厚望。
老師見我留不了南京,又準備推薦我到淮安師院美術系,但覺得學校不如畫院時間多。就決定推薦我到淮安畫院從事專業,他親筆給淮安市委領導寫推薦信“……梅林在南藝學習期間,隨我全面攻習大寫意花鳥畫、書法、篆刻、以其質樸好學,進取心強,對傳統專注,肯下功夫,作品有新意,有魂力,成績顯著,……”,我進入淮安畫院從此走上專業的道路。
雖然我離開了他身邊,但仍經常去寧向老師求教,一見面,總是首先檢查我帶去的作業,看到我的進步,流露出喜悅的面容。但老人家不喜當面誇獎,往往背地裏對人稱讚我,常有熟人對我説:“大羽先生器重你,説你人品好,肯下功夫,進步快,有希望”。老師逝前,他妹婿在山東大學工作,要我作幾張公雞,當時老人家正在華東飯店帶病創作“九十春秋書畫展”作品。那天我和家屬送畫去,他看得很仔細,情緒相當好,拉我坐在他身旁,一一指點,談了很多,時間很長。我家屬生怕他累了,要他休息一會,但他興致很高,深情地説:“我把我幾十年的經驗傳給了你,希你不失我望!”
在老人家最後的日子,我守候在他病榻前,他還不時地傳道于我……。
趙梅林
2011年1月6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