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羽恩師離開我們已經近十年了,多年來一直幹到應該寫一篇文章來紀念這位樸實無華、低調謙和的好老師,遲遲沒有動筆的原因是,我自1986年以來,出國多年,最怕回憶的就是往事和故人,俗雲往事如煙,出國前的記憶,深刻而凝重,猶如冰凍住的記憶。然而出國前的親切記憶,卻已經成為了永遠的過去時。自1995年以來,我常回金陵暫住,每當看到眼前熟悉的環境,心中都充滿離合之情,與今昔之感。
第一次聽到大羽老師的名字是在我的家鄉徐州,在我的啟蒙老師張之仁先生家裏看到幾幅大羽老師的書法和畫作,作品中的金石氣和強烈的個性,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78年秋我考入南京藝術學院國畫專業,最初的課程全是枯燥的基礎課,沒有機會接觸到大羽老師,直到1980年春,大羽老師給我們上寫意花鳥課,才有幸和景仰已久的大羽老師有了真正的接觸。
大羽老師為人謙和低調,雖話語不多,卻十分幽默。由於我當時擔任78級國畫班班長,所以在大羽老師給我們上課期間,和老師接觸地較多,也常常到老師家裏去,所以在1980年成為了老師的弟子,那時十年動亂剛剛結束,也沒有行什麼正式的拜師儀式,這種師生關係的形成在當時是很自然的,主要建立在直覺的信任和好感之上。文革期間,不少老畫家的入室弟子成了揭發老師的窩裏反和家賊,所以那個時候很多老畫家對於招收學生都充滿顧慮,現在回憶起來,我感到心裏充滿感激和幸運,感激老師的信任,幸運的是能有機會成為老師的弟子。
那時大羽老師住在漢口路一個機關宿捨得五樓上,一進門客廳鏡框裏挂著的是大羽老師40年代的佳作松樹,白石老人在這件作品上提拔:“大羽弟畫此幅真是龍蛇飛動,年少思深,不多見也。八十五歲白石題。”朝南的畫室本來應該是一間小臥室,空間很擠,一張畫桌幾乎沾滿了畫室的空間。我記得每次來多是師母來開門,大羽老師總是在畫室裏揮毫,創作書畫。老師是那樣珍惜每一天的時光,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80年代初期國內的藝文界迅速開放了起來,大家都有春風坲面的感覺。記得常常看到大羽老師穿著洋派外套,花毛衣,頭戴花色呢帽接見外賓,神采奕奕,很有氣派。但是極左勢力及其影響依然存在,因此那時的政策多有反覆,在極左勢力回潮的鬱悶日子裏,大羽老師又換回一身老舊的灰藍色毛(中山裝)裝,在美術系的支部會上看到我時,會露出會心的一笑。
1982年我考上了大羽老師的寫意花鳥畫研究生,師兄黃惇和徐利明為書法篆刻研究生。1984年大羽老師和陳顯銘老師帶我們三位研究生赴西北考察,一路上由大羽老師的好友,當時任蘭州軍區政委的肖華先生接待。考察到張掖時肖政委委託當地駐軍坦克師的師長和政委接待,大羽老師行事謹慎,晚宴前叮嚀我們:“和部隊首長吃飯,説話時要注意,張振華是當過兵的,應酬上就讓他來對應。”席間,坦克師師長開始敬酒。對大家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學兄黃惇一杯白酒下肚,第一句話,劈頭就問坦克師長:“坦克師有多少輛坦克”?一時場面氣氛緊張了起來,大羽老師的嘴角下垂,表情轉為嚴肅,我見勢不妙,趕忙岔開話題,旋而轉問坦克師長:“河西走廊晝夜溫差大,這裡的水果一定很好吃吧”,把話題從軍事機密轉到了風土人情,使氣氛迅速緩和了起來。
大羽老師的教學方法採用的是傳統的授徒方式,主要是依靠筆墨示範,讓學生有機會看老師是如何從立意,打腹稿,直到落筆,設色,調整,落款,列印章等一系列創作過程。現在看來我們當時是何等的幸運,因為現在能具備這種教學能力的老師已經幾乎不存在了。大羽老師的教學語言是樸素的,強調學生要練習書法,以書法的用筆入畫,即“寫”,而不是“描”或“畫”。在設色時也要“寫”,要將“寫”時自然形成的飛白空隙部分保留下來,不要填死。這樣通幅畫看起來才會生機勃勃,氣韻生動。大羽老師常常告誡學生在學畫期間不要用色紙和粉色作畫,以免學生追求表面效果,陶醉其中,而忽視了筆墨。提倡學生鍛鍊扎紮實實的筆墨基本功。大羽老師那時常常給學生寫書法,內容都是古人先賢奮發勵志的佳句。
大羽老師是白石老人的入室弟子,他在承襲齊派的大寫意花鳥畫的基礎之上,貴在能融入強烈的個性,進而發展了金石派的寫意花鳥畫,在用筆上,他更加豪放恣縱,痛快淋漓,有一種可愛的霸氣。在題材上,作為嶺南人,大羽老師常以洋紫荊,番石榴,苦瓜等嶺南花卉蔬果入畫。進而豐富了傳統大寫意花鳥畫,把傳統金石派寫意畫推向了另一個高峰。
庚寅初冬于金陵客中 張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