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情結與父子相承?
WORLD ART:我很驚訝您也做起雕塑來了,可以講下原因嗎?
羅中立:對我來説做雕塑是一個兒時情結,我們這代人童年的娛樂與現在不同,更多的是接觸自然,與同齡孩子的娛樂玩耍要多一些。那時候大家都喜歡用泥巴做一些玩具、動物等等,這是我對泥塑最早的興趣。記得有一年兒童節我花很長時間做了一匹馬,受到了老師的表揚。我樂壞了,晚上睡覺都抱在懷裏看看,愛不釋手的,印象特別深……
WORLD ART:我記得,您當時學的是國畫專業,後來轉到油畫的吧?
羅:文化大革命時我畫了很多漫畫、連環畫,那是中國當時最主要的美術形式之一,也是漫畫、連環畫發展的重要時期,給我打下了好的基礎。恢復高考時我希望報考國畫專業,結果那一年四川美院恰好沒有國畫專業,我就轉考了油畫專業。讀到油畫二年級時,還想去考國畫研究生。我的專業成績考得蠻好的,就是因為古典文學沒有及格被刷下來了,後來開始畫油畫,大三的時候我畫了《父親》。一直到現在,國畫的情節似乎還在。後來我兒子羅丹從附中到美院準備選專業的時候,我就建議他考雕塑專業,其實是有我過去的一個情結和期盼在裏面,另外也希望父子之間能夠有一個合作。我跟他講:我有這麼多畫,你就跟我合作吧,把我的畫轉換成雕塑,多好哇。
WORLD ART:很有意思,你們是父子關係,又想把他培養成雕塑家,有點望子成龍、想世襲的味道。
羅:雕塑是我從小的情結不斷萌發的一個過程。上大學時因為我是班長,年齡比較大,那時候兒子羅丹還沒有出生,大家就給他起了好多奇怪的名字,都很好玩,那時候班上同學的氛圍真好,可以説是我一生當中最難忘的的一段,秉性裏面的東西原汁原味的全部都釋放出來了。後來很遺憾,我的這點望子成仍龍的願望沒有實現,他沒考雕塑專業。但他現在在繪畫方面非常努力,我也很高興。
WORLA ART:其實,古今中外有好多藝術家是父子合作傳承的,象佛洛伊德父子,大仲馬父子,他們的成就都非常輝煌。如果羅丹聯手也許更會成為一段佳話呢?羅丹還想做雕塑嗎?
羅中立:那要看以後發展了,也許還有可能,哈哈。不過,羅丹現在的狀態也非常好。現在的教育都很自由、很寬鬆,沒有一個很高的標桿在那裏,學什麼隨他的便,只要他不成為庸人、俗人就行。
談到這裡,我分明感到父子間才有的惜戀和渴盼,望子成龍與世襲傳承的思想無不在我們殘存在每個人的思維定式中,而藝術史上無數成功的父子個案也膾炙人口,所謂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更不無道理。環顧羅中立簡陋狹小的畫室,有許多舊時的木雕和唐俑擺放在架子上,幾件未完成的雕塑作品零星散落在畫室的角落裏;我更深的認為,藝術是不斷更新和汲取前人精華和嬗變的過程,反之便是歷史意念的翻版和複製。而歷史恰恰是我們今天最好的教科書。
明天的我不重復今天的我
WORLA ART:回憶那段青春歲月,歷史和人才的積澱都到一起了,我曾經多次採訪過魏傳義先生,他對這段回憶非常感慨。
羅:是的,他是帶過我們最多老師,我們當時開玩笑,管叫他魏婆婆。待我們非常熱情、細緻和真誠。是我們最尊重的老師。倒不是因為他的藝術造詣多麼有代表性,主要是他給了大家一個非常寬鬆、自由相互交融的這樣學習氛圍。至今我在教學管理上應該説也是延續了這種辦學的寬鬆自由,開放包容的理念。回過頭看,我覺得一個學校就像酒窖一樣,如果這個酒窖打造好了,有好料就會有好酒釀出來,否則酒窖不好,有多少好料都會被糟塌掉。
WORLA ART:川美從那個年代到現在,你們的後輩如鐘飆、龐茂琨、張小濤等到現在一直在國內也很有影響,都跟你們的傳承有很大關係。
羅:我覺得是這個氛圍營造了這批人出來,因為川美在學統背景上沒有像其他學校那麼多的大師,壓力沒那麼大。這樣反倒沒有包袱,所以那個四年我回憶起來真是叫做無法無天的四年,也才有了現在每個人的不同面貌。
WORLA ART:您是如何理解當下意義下的繪畫和雕塑之間的關係?
羅:其實,平面繪畫從美術史的角度已經比較極限和窮盡了,西方前衛藝術已經把繪畫邊緣化。而我們在平面架上還是作為主要的一種形態的時候,很多藝術家都在尋找一些帶有一種突破的可能性。2006年我開始正式做雕塑之前,其實草圖已經畫了很多年了。早期想過把它做成扁的,還有幾個浮雕的,最後還是按照傳統的標準把它立體化了。過程裏做了各種嘗試。到了後期反倒覺得對繪畫本身也是一種推進,我把中國傳統民間的木雕和陶俑的一些誇張和變形的因素揉合在我的畫面和雕塑裏,從而把繪畫風格樣式和個人的那種繪畫的特徵更恰當地表現出來,更加強調和表現人物和背景鮮明獨立的對比關係。試圖突破他們之間的界限。
WORLA ART:您的這個突破明顯體現在什麼地方?
羅:我們如果把中西方美術史和藝術家放在一個平面來看,就會發現:在一個更為寬泛的語境中時,藝術家作為個體是否成立,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藝術語言和表述方法,是否區別於其他所有的藝術家。我的雕塑實際上是把平面上的一些個人語言,以及個人風格裏的主要元素和符號,轉換到立體的空間中來呈現。從平面走向立體,轉換了它們之間的空間感。當然,觀念的表達也是不可或缺的。
WORLA ART:在我看來,您的這些畫特別適合做雕塑,因為它本身空間感就很強,透視感也很明顯;做成雕塑的感覺就是把背景去掉,立體感就呈現出來了。它給我一個新的視覺感官體驗,關於雕塑語言、雕塑觀念的突破,可以談談您的思考過程嗎?
羅:我覺得想法是在創作的過程裏,逐漸體現和變化的。下一步該怎麼走,我現在還在思考,但可以肯定地是:不會停留在這個階段,還是要回到雕塑自身的某些東西上來,其實雕塑跟繪畫是相互交融、互相補充的,甚至有時候在雕塑上面的一些東西反過來會啟發我在畫面上的創作,有時候畫面上的東西反過來也會挪到雕塑上。我創作的不是純粹的雕塑概念作品,而是要把中國的傳統元素和精神,以及我個人在繪畫上的風格彼此結合,並納入觀念性的體驗和表達。
WORLA ART: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也是這次:實驗報告“的理念吧。您作為80年代的代表藝術家,您的許多同學在繪畫題材和內容上都有了許多變化,而您為什麼一直是在大巴山的農民題材裏面不停地徘徊?
羅: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86年,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國內85新潮的熱浪剛剛過去,那是中國當代藝術早期實驗中最熱鬧的幾年。按我的秉性,肯定是最愛湊這種熱鬧的人。但在國外兩年多的學習和經驗,讓我思考了很長時間。有人問我當時什麼最重要?我説第一:語言和金錢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中國人的自信——那時我們與西方國家的差距很大,很容易落入一種自卑感。比如説在高速路上你會緊張;到博物館、美術館去你看不到中國人……那些都是出國前在中國沒有面對和想像過的陌生情景。第二:從個人的角度我堅持走自己的路,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應該拿什麼樣的作品來跟西方藝術做交流。所以回國後我已經有一個自己的藝術目標了。我從國外更遠的一個距離看國內,所以我知道我該做什麼樣的嘗試和探索。因此,這幾十年在這個目標的過程當中實踐著,而不是隨波逐流。同時,我這種類型的人是靠思考來創作的,同時要用大量的實踐來實現它,就像我剛才舉的這個例子,下一步的雕塑我該怎麼做,實際上在我的繪畫裏面已經先行了。因為我把繪畫比做雕塑,我更自由一些。因為我雕塑還得跟助手之間的合作、溝通才能作好。這麼多年我在不斷地反覆和實踐中走到今天,使我想起在國外考察學習的時候,我看倫勃朗的兩幅——它們被成陳列在一起,但創作時間相距30年。一般人一晃就過了,因為乍一看:一樣的格調、一樣的尺寸、一樣的構圖,説白了就是兩個婦女的肖像。但是我一看就很激動,因為只有我們做這個專業的人,才知道這前後30年的經歷和變化,那些隱藏在相似中的不同細節,展示了一位藝術家在技藝和觀念上的演變,呈現了他是如何從一位藝術創作者走向藝術巨匠和大師的過程的。而當我面對這兩件作品時,仿佛覺得與大師有了對話和交流,明白其中的奧秘所在。還記得中國清末時,畢加索最響亮的口號就是:“明天的我不重復今天的我”——我覺得這個口號在中國當時的美術史中具有革命意義,但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在一種相對重復當中,不斷找到更完善的自己,似乎更適合自己。所以,看似在“炒冷飯”,但實際上我一直沿著一條自己認定的道路走下去,在同一個題材上面尋找一種個人的語言和風格的突破。
WORLA ART:炒冷飯這幾個詞裏面,就是您堅持的創作題材,對中國農民問題的深深的一個思考。
羅:就我個人來講,對農民生活喜怒哀樂的這種關注是一貫的。但就藝術層面來講,這個主題已經轉換了,從《父親》到現在已經快30年了——這30年實際上是一個主題轉換的30年,也是從一個歷史局限下的意識形態轉向更開放、更包容、更自信的年代,這個農民題材的主題也由《父親》逐漸轉換到一個純粹藝術自律的、藝術本體的這樣一個思維過程,從畫面的主題而言它已經超越了歷史形態和那個特殊時期的現實背景。
WORLA ART1:您的作品給人一種明確的指向,實際上我覺得到最後你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你是在敘述一個中國本土化的東西,就是所謂的那種文化基因的純粹性?
羅:其實,後來農民在我畫面當中的形象描摹上已經隱退了很多,更多的是通過繪畫語言本身——這樣一個純粹畫面回到藝術本體的實踐和感悟。它在語言風格的形成上面,包括了文化的身份在裏面。當我們在尋找個人語言途徑的時候,勢必需要回到本土、回到自己的傳統的土壤裏面,來挖掘一個區別於西方的思維繫統。也就是中國製造、中國創作和中國身份的體現。如果我們要做一個全球化背景下東西方的文化一個交流,“身份感”無疑是非常重要的。藝術家的“名片”也應該非常明確,絕不能做一個西方系統下的重復和翻版,應該是一個適應崛起的中國這樣一個大國的身份、符號和形象。我想這是我正是我這批繪畫和雕塑作品努力的方向。簡單地説,我們要真正建造一個中國氣派、中國精神和中國審美的身份感,以及與之相對的當代藝術面貌,這樣再跟西方做對比、交流的時候,就有一個可以平等交流的對話可能性。否則藝術還是在西方文化系統的語境下,盲目地調整和徘徊。
WORLA ART:這讓我想到現在當代藝術界的有趣現象,在國外成名的藝術家如蔡國強。徐冰、黃永砯等人的作品中都不約而同有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質和符號,如四大發明在他們作品裏的出現和引用都給了我們許多啟示。
羅:在我看來,風格語言本身也是美術史演變的過程,其實整個美術史也是風格語言演變的歷史,它甚至還包含了文化、歷史積澱等等。並非出於對純粹符號和形式的追求,但藝術家總是在不斷追尋自我的、特有的藝術語言形式中成長的。就像塞尚在一個杯子裏找到了靜物的生命,而梵谷在光影中找到了色彩一樣,我在中國傳統和民間的文化裏找到了部分可以借鑒的元素,也在對現實和想像中的農民、及其賴以生存的土地上找到了人文關懷裏閃爍的主題。對同一題材的不斷言説,並在言説轉机換並強化出屬於自己的語言方式,或許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思想。我依然相信:在每個藝術家創作的背後都有思想的軌跡可尋。
WORLA ART:作為一個藝術家來説,在這麼多年的敘述當中,慢慢地越來越凸現個人的這種特徵,包括你繪畫的這種理念、想法,就像十年磨一劍,三十年過去了,這個東西它就顯現出來了,這個非常重要?
羅:我更希望回到繪畫自身那種非常自由的狀態,作畫的過程像童真時代書寫塗鴉一樣,那才是最純粹的一個境界,就像書法家一樣,從小楷、正楷到行書到草書,到最後他就完全像懷素的狂草一樣自我宣泄的書寫,那種自由和收放自如才對。同樣的,最最本質和純真的繪畫藝術,才會出現非常有精神性的東西。
《父親》的名字是吳冠中先生改的
WORLA ART:羅院長,請您最後談談吳冠中先生的離去?
羅中立:他的影響和社會意義我就不説了。説起吳老,我跟他還很有緣分,當時《父親》這幅畫在北京評選的時候,有人就不讓它參加,有過很大爭論,後來吳冠中在這個評審團,他向人們反覆説明這幅畫的意義,後來這幅畫就全票通過了。在評定時吳先生還自作主張把這幅畫的名字改了一下,當時送上去的標題叫《我的父親》。吳先生就説,為了更廣義一點體現這幅畫父親的含義,他建議把“我的”兩字去掉,就叫《父親》吧。吳老當時説:雖然更改名字這個事沒有徵求羅中立的意見,但是我相信他會答應的,評委們當時都很認同吳先生這個提議。《父親》改名後在全國引起了重要反響至今。回憶這件事,我始終認為吳老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令人尊重的長者和藝術家,我很幸運和他有這個緣份。
採訪結束,我的心久就不能平靜,在當代文化藝術無限發展的今天,作為中國當代藝術的重要藝術家羅中立以他的實踐堅持著他的藝術信念和追求。與他曾經的大多同學在藝術的追求上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莫名關係,在多元化文化發展的今天看似有些躑躅抑或是亦步亦趨。但恰恰是他的篤信和堅持給我們恒久的力量和勇氣衝進去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