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所欲不逾矩——讀張仃風景素描

時間:2011-03-22 09:08:43 | 來源:《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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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丹青

古人 驚 異 于 佳 句, 有“ 迥 出 意 表 ”之説,感 佩某 人才情 多端 ,遂嘆“知之 不盡” — —這兩 句話 ,挪來言 説張仃先 生的畫 道,再恰 當不過。先生功業, 多有專論在前。近日 得見先 生晚歲 素描風 景寫生, 賞讀 再三,驚 喜莫名 ,卻 不知如何 下筆議論 才好。

這是先生於焦墨山水同期經營的私淑作品,起手勾畫,時在 70 年代初,先生羈身“文革” “幹校”,無可作為,年望花甲,壯心不已。此後一發不可收拾,歲歲出行,寫生不輟,至1997年遂告歇手,時已八十高齡——這批風景素描前後牽沿累續二十余載,數量之多,潛修之深,委實迥出意表,彌足珍貴,而據我所知,竟至於從未面世——先生的秉賦道行,真是知之不盡啊!

先生早歲中年的畫作,或予人熱烈華美的印象,及至焦墨山水,鬱鬱蒼蒼,誠可謂“燦爛之極歸於平淡”。今看其素描,不料滿紙披紛,質樸清新,景物紛繁,俊秀而空靈,于“平淡”中居然有“燦爛”之象。若論畫品,率半是在能、妙之間,細擇其中十八九幅,反覆照看,允推神品,竊以為有勝於先生自己的焦墨山水畫。

固然,筆墨與素描的紙本效果原本有異,而這批作品的姿態尤難把握,既顯且隱,一如先生歷來詭變的畫趣——若視其為素描,通常所謂“素描”不能這般散逸;視其為速寫,通常所謂“速寫”遠不及這般週詳;看作備用的素材,這素材如此完滿;説是嚴格的寫生,又處處瀟灑,隨興所至……最難評議者,尚在先生於西畫式寫生與山水畫傳統之間,如何出入往還,左右逢源:先生自己説,若非親臨眼見,他不會捉筆勾畫,論對景寫生,這便是西來的影響。中國畫論雖有“搜盡奇峰”、“行萬里路” 之類形容詞語,卻是自來沿襲“觀照”、“默記” 的成法,不作興據實寫生;然而張仃先生所有 “據實寫生”的稿本,一眼看去,其圖式與美學,儼然山水畫大統脈跡斑斑,若非久自涵養,這批素描的況味便即不可思議。我們尋看民國以來依循 寫生規矩的油彩素 描,均是“風景寫生”,不是“山水畫”,然而如此便説這批素描乃“山水畫”稿本,卻又説不像,宋元明清山水畫即 不可能出現類似的 作品,而所謂當代 “新山水”種種圖式墨戲之所以薄幸,蓋因棄絕了真山真水的照看。

張仃先 生的創作觀 ,自來忽此 忽彼、亦莊 亦 諧。 取先 生 堂堂 戲言 “ 畢加 索加 城 隍廟”,論者便可指説紛紜,或凸顯其傾向“現代 性 ”的 實驗 , 或稱 道其 採 擷“ 民間 ” 藝術的 美意,迄至出焦墨 山水系列,尤可使先生成為民族文化道統的一位賢士……先生究竟是哪 一種角色呢?所謂 “知之不盡”者,我以為是在先生總于不同的層面豁然顯現不同的層次,不同的層次,又宛然展示不同的層面,以古 語形容,即發乎于 情致,入乎于學理— —先生之變異多端,歸類與定義,總是兩難,而他淡然隱匿的素描,卻使這兩極乃至多極的創作 實踐,在他手中 成為罕見的可 能。

好比先生暮年一份寧靜的證據,一筆風雅的注腳,這批小畫似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又在繪畫律令的“情理之中”。這一良好的“悖論”,乃因 素描天 然適宜於 知性與 感性的 均衡: 我們看先生的焦墨山水,感性仍不免受制于 知性,因有涉筆墨 千年的是非,而在 風景 素 描 中 ,手 眼 紙 筆 ,遂 告“ 感 ”、“ 知 ” 兩 端的交融 無間。

素 描 之 道, 原可 比 繪畫 的 “修 辭 學 ”,但 求通達 而雅雋。 中國的 素描,可 謂多 矣,以我 苛酷之見,上焉者 ,爾來惟徐悲鴻留 法人體畫及王式廓解放區寫生,允為品相端正。仔細想來,勤於風景素描而成全個人風範者,卻是付之闕如,即便風景畫才子如陳抱一、呂斯百 、丘堤、 倪 怡德 、關 良 、關 紫蘭 這 幾位民國人物的散佚作品,亦不見遺存像樣的紙本素描。我們若是對照譬如法國風景畫派如柯羅 、 莫奈 、畢 沙 羅、 凡・ 高 遺存 的大 量 素描,其缺憾所在,便即了然。反觀國畫道統,若 僅 取 “紙 本 ”、“ 單色 ” 為 素 描 的定 義 ,則 中國人作畫從來一筆 一色,兼收萬象, 原該 是最精善於素描的, 只不料西畫百年, 外來的規矩被大肆曲解而濫用,中國畫學的種種精 要也竟 裹攜其間 ,真 髓盡失了。

風 景 畫 之 謂, 説 來不 能 與中 國 “ 山水畫”空間觀宇宙觀相混淆,然以描繪大自然一整套畫學論,則宏富超邁如中國古典山水畫,可謂獨步世界的“風景畫”傳統。可惜不論是 “山水畫”、“風景畫”,均在繪畫革命過程中迭遭扭曲,概有不倫不類之嫌:“新山水”實驗濫觴于圖式遊戲,前已述及;西畫風景畫,則解放後長期遭遇貶抑。後“文革”迄今,名目繁多的“風景畫”層出不盡,亦竟相率以無節制的虛擬圖式入畫,普遍趨於風格化、樣式化,反而是臨場寫生對景下筆的西來正脈,乏人傳承而研習。今日回看,民國油畫發萌時期的小型風景作品,於是彰其珍貴——論美學與品類,那才是真正的風景畫。

就此再看張仃先生的風景素描,於是素描是真素描,風景是真風景。若論遠接傳統余脈,近逼寫生真趣,則國中“素描名家”或“風景畫名家”,誠不易尋出相應的個例——説來實在是異數:以張仃先生精彩紛呈的“創作履歷” 看,説他是“風景畫家”,或見著于“素描”,均非妥善。這些紙本寫生的妙旨反倒像才情發作、率性而為,相忘于風景或素描,也可比詩人的短句、文士的手札,閒拋閒擲、概不在懷。相較于前述專擅色彩風景的名家,先生僅以素描優遊于風景,于風景中優遊于素描,已是棋勝一招,獨享風流。

這批素描可遊可讀、可讀而可遊——所謂可讀者,非指技巧,而在景物的翔實與生動,畫中名山巨川僻地荒村,舉凡樹石屋舍庭院廊廟,俱皆宛然可親,極富人間氣,而中原氣象江南氣息,莫不歷曆紙上:此即狀物寫生的真趣,久已被晚明及清的山水畫主流相率離棄了;所謂 可遊者,卻是非指風 景,而在手腕法度 之間 :先生調度 紛繁遼 遠的景致 ,手到擒 來,尋常角落 ,也每取捨隨意、 涉筆成篇;先生的行 線,遲 速緩急 、翼翼衿 衿、顧 盼機敏 、巧 拙相生 ,尤以野 枝奇樹 的勾勒 為最傳 神,簡 直目 送 筆走 、得 意 驕縱 ,不 僅 以硬 筆落紙 ,而 見 書道 篆 工的 柔韌 與 健勁 , 這份 功夫,西 畫一路風景寫 手便不可望其 項背了。

中 國 山 水 的 “ 曠 觀 ”、“ 境界 ”, 西洋風 景 的“ 詳 確 ”、“ 豐 實 ”,各 有 理 路、 各有美感。悉心審視,我們終究難説張仃先生是在優遊寫生,抑或向遙遠傳統致以當代的回聲。在山水道統與寫生旨趣之間,先生可謂處心積慮而了無芥蒂,誠不知出於天資,抑或歷練多端的實踐。以我看來 ,先生的善變,非在其“變”,非在其“多”,而出於叔本華定義藝術家敏于

“外化”的秉賦,貴在涉獵任一畫類或主題時,那種內在的體貼與相知:先生不論是畫了什麼、怎樣去畫,都能深度捲入,整個交付自己:先生的漫畫宣傳畫,是真的戰鬥;先生的壁畫與動畫,是真的豪情;老來壯遊神州畫寫生,自亦真的曠達。然而見及張仃先生性情的一面,便易忽略這批小畫深藏的智慧,審慎的創意。譬如同是當代風景畫的探索者,論氣格,林風眠不及;論博洽,董希文不及;論法度,吳冠中不及;論山水的當代性而能神會傳統、而神會傳統又能儼然當代者,先生的水墨同代我看也不及;再論恬淡清雅、物我兩忘,便是先生的焦墨山水也不及……張仃先生是遠未被時代賞識的前輩,我真想知道先生怎樣看待自己這批作品。

據説先生少艾即曾修習國畫,於是暮年畫得那麼熱切,仿佛償還青春的夙願,又好比遲來的修煉,惟見他歡喜異常。當我目擊先生的素描,發現我們幾乎不了解他。真的素描是這樣一種繪畫:它自會透露作者可能並不自知的秉性。一位才情彌散的畫家不會在晚年浸淫于素描,出外寫生,而老人的素描有如漫長跋涉的遠景,自有無法企及的境域。畢加索垂老之年的素描,驚悸而貪婪,筆筆是在擭取年命的余燼;在我們的繪畫世代中,張仃先生也是位余溫猶熾的壽星,然而平和淵靜。畢加索若是看見這批風景素描,將對東方人的涵養之道,欣然有悟——今見及張仃先生的素描,我以為,我比畢加索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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