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中國藝術的市場化
記者:最初,1978年到1982年是中國國門開放,接受歐風美雨的時間。雖然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但是對今天産生的潛移默化影響仍是不可忽略的。最早是陳逸飛,後來是袁運生,再後來是陳丹青赴美--
袁運生:國內的情況,當時在美國也可以看到和關注到。
記者:您怎麼看待之中國藝術的日漸市場化?
袁運生:在中國,藝術評論家一直想參與到藝術市場中,參與市場運作。而在最資本主義化的美國,他們的藝術家卻很少參與商業性的運作。這一點畫家也很清楚,市場與藝術沒有直接關係,而是有錢人想買什麼的問題。
他們更關心原創性的藝術,博物館也是這樣。98年回來的時候,我也感覺到中國藝術界特別關心市場,而且越來越關心市場。他們一直在努力試圖影響市場。
也許他們想啟發收藏界對此的認知,但是好象中國評論界,似乎老是在關注市場是否規範的問題。中國藝術家一旦關注市場,它就不可避免地商業化了。藝術家特別關注拍賣的情況,認為這是他們藝術水準被認定的標準。在美國,拍賣會很多,拍賣往往以古典繪畫為主題,但人們則更關注拍賣會上是否出現有趣的作品。
記者:就象今年一月份在世紀壇舉辦的當代藝術品拍賣,收藏界的成分不是特別多,而是文化圈的人在操作。藝術家是否應該參與?或者拍賣也好,或者購藏也好,有一種炒作的意味。
袁運生;在拍賣的系統裏不奇怪,因為在國外,不是藝術家關注的問題。在美國多半是特別有名的藝術家價位是天價,大家也都能理解。
關於高等藝術教育問題
我則在關心另外一個問題,高等藝術教育問題,中國近百年藝術的發展狀況,中國藝術在現狀中的發展。我們的高等藝術教育是把西方的完全搬過來。從一開始,中國美術教育是從日本傳來的,而他們則是從西洋抄來的。它的藝術教育的核心部分,是西方標準。不是説西方的不要學,而是説中國是另外一個系統,它發展到怎樣的情況?它的範圍和資源是怎樣的?我們的藝術發展之所以是今天這樣,是與這個前提或者背景有關係的。石膏像意味著經典作品,就是審美的標準性作品。
我們把所有的標準定在西方的範圍裏,一直以西方為主要參照係,這是我們存在的重大問題。
記者:這裡面涉及到----是遵循誰的準則的問題,就是以誰的標準為標準的問題。
袁運生:這裡面有另一個系統,在世界範圍內,有西方的標準,也有中國的標準。就象所有人學畫時一樣,而我們則一直遵循著西方的經典藝術標準。
我們是在自願地跟隨,跟隨西方的模式,尤其是這二十年,差不多我們的藝術家,理論家,評論家關心的只是西方藝術,而且認為中國的藝術是已經死亡的,沒有什麼價值;西方是活靈活現的,而且一直在進行當中,有前衛性。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
前幾年我提出一個課題,就是把中國的雕刻做一次大範圍的考察。從裏面選擇有代表性的中國雕刻,複製起來,變成美術學院的教材,取代西方的素描。在我們的中學教育或者小學教育中缺乏中國文化的教育,特別是關於經學的部分基本沒有。
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關於藝術與科學
袁運生:最近,我在看電視節目,主要看的是20世紀初的那一代,進入中國社會的頂尖的科學家,特別受感動。在他們身上有一種素質是非常可貴的:他們那麼自覺,那麼堅守,那麼不計後果,不計個人利益。
記者:他們是首席科學家---
袁運生:這些人,他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態度?他們沒有一個人不是經過很多坎坷的。文革時---從回國以後就是各種運動,包括“反右”。他們沒有因為受到不公的待遇,因此改變他們的志向。
他們的精神理念始終沒有改變,我非常感動。
記者:就是“無怨無悔”。
袁運生:他們一直沒有對不公平表示抱憾。原因是什麼?因為他們有中國文化的根底。他們在國外,都是一流科學家,象彭桓武,搞理論物理研究---第一批科學獎獲得者,他把獲得的獎金全都給了與他一起參與科研的人的家屬。
中國失去了這些,不會有什麼好的情況出現。現在的中國知識分子失去了理想,沒有了擔待,失去了精神。我們的教學普遍喪失了人格教育,我呼籲要把“經學”,中國的傳統國學放到中學課本裏。象西方的經典部分,從來是他們的必修課程。在西方所有的大學教育中都被包括進去,而我們什麼也沒有了。
我有一次在學院做演講,楊樂來了(我的中學同學,低一個年級)。我曾經問過數學家楊樂,對科學家來講,中國文化的根基有什麼意義?我讀過楊振寧的文章,裏面就談到過讀《孟子》對他的意義,他説“一生受用不盡”。楊樂談到,中國文化對我而言,是一種境界,一個高度。如果沒有境界,研究高深數學的時候往往已經是哲學,會影響到你進入最高層次的科學思考。
就我的體驗,從這個意義上,科學與藝術是共通的。
中國近百年丟失的代價,是極為嚴重的。
關於對待中國藝術的態度
袁運生:我的教學企圖對中國文化有一種尊重。回國近十年,每年我都帶學生去看古代的東西。我現在提交的計劃-關於改革素描教學的目的也是這樣。
中國絕非沒有精品,而是自己沒有認識。
記者:沒有發現者?
袁運生:他不去關注,怎麼可能發現?它豐富多彩,絕不亞於西方在藝術上的創造。這一點沒有認識,就很難有自尊和自信。要搞中國二十一世紀的藝術,就是先天不足。在這樣的基礎上,也無法建立對藝術的未來思考。
袁運生:在美國十幾年,每年四次的拍賣對我的意義很重大。我看了大量的中國文化精品。他們的博物館,大量的精品原作在那裏。不光是美國,而且法國也是這樣。
我對現在不看好,尤其對所謂先鋒藝術的思考和狀態,那是在很低層次上的拷貝。對於整體文化格局,他們沒有什麼意義。他們不過反映的是現代中國人的狀態。
關於作品和其他
記者:(指著靠墻面靠放的壁龕式的佛像)那是石膏翻制的吧?
袁運生;那是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個國民黨軍官用石膏翻制的雲崗石窟,模子留在湖北省博物館。
記者:那是什麼?(指著一摞用圓珠筆畫的黑白稿)
袁運生:八十年代,我畫過的一批素描。85年,我在美國---
記者:(翻看著緊靠移動繪畫車架的油畫和鑲在畫框裏的素描)有點象---
袁運生;在美國,我畫了一大批對美國人生活狀態的素描。
那些油畫沒幾張,是六十年代的。當時被打成“右派”,留下來的作品不多。
(記者看見靠近長排條案旁倚靠著一幅鑲框的油畫)
袁運生:這是93年辦展覽時的作品。(記者評述:這幅作品充滿律動感和旺盛的生命力,也許這件作品暗含著回答了,為什麼袁運生運生的藝術作品充滿衡有生命的問題?對比六十年代充滿青春氣息的早期作品,它蘊涵更多生命的激情和衝動。)
記者:我看到三聯最近出的一本浙美78 屆畢業生寫的新書,其中有對袁運生運生的描述。
袁運生:那是我去敦煌,在那裏遇到浙美的學生,當時為他們畫的速寫。(記者評述:那本附上袁運生運生速寫的散文式的書中,記述了浙美早年畢業生的生活,對78級浙美學生的現今狀態作了粗略的描述,每個人的脾氣,性格和藝術歷程有一個基本的呈現。)那個時代,中國的狀態比較好,有的人清醒,有的人思考,但總體有一種復興中國文化的氣勢---
關於藝術創作態度
記者:那是一個值得回憶和紀念的時代。
袁運生:後來,特別是最近幾年,越來越沒有那種時代氣息。現在的人全是近視眼,他們只注重眼前,就象你在提綱中説到關於現代生活狀態的説法。“一切轉瞬即逝” ,“速成的年代”。中國現在的狀態完全是在模倣西方,甚至連生活狀態也希望是一樣的。如果不是這樣,也要裝成這樣。所以説,也只是他個人的狀態。象“著急”,“馬上”,“機會來了”等等,和心態有關,有點嫁禍于科技的發展。
記者:也許您作為著名藝術家已經超脫這個現實,而我們還要受制于它,我們要依靠這個體制---您已經超越這個時間段---
關於藝術的問題和藝術的意義
記者:您最近在做什麼?
袁運生:我要繼續做那個考察,對中國佛像雕刻的一個考察,教育部,文化部和國家文物局都很重視。大概已經考察了五個省,去年主要出去三四個月的時間,去山西一個多月,回來花費一些時間要寫些東西,告訴人們怎麼來理解中國的佛像,怎麼來讀?
中國的藝術問題需要思考。81年的時候,我去麥積山,敦煌石窟,那是第一次去。在敦煌呆了70多天。那對我的衝擊非常大,包括茂陵的石雕、雕刻(霍去病墓),而現在的藝術精神已經丟失。西方包括波洛克他們,你在提綱裏説的一個什麼情況?
記者:當時大概是90年前後,報紙對波洛克有一個全面的報道,報紙上有一個畫面,在紐約,兩個全裸的女人體渾身都是墨汁,在非常大尺幅的畫面上打滾,然後波洛克用類似油漆桶一類的顏料滴灑,塗抹----與您的藝術成熟期是相互對應的,在當時也是被關注的。我還記得,在保利大廈還是另一個建築空間中,同時期也有一個歐洲的當代藝術家,做一個大型的作品展示。他的作品有一個特別大的空間,畫面是一幅色彩濃烈的揮灑有節奏的線條和潑灑的組合,有些抽象,也有些與場景結合。
在那時,有一些不謀而合。在當時,對我們年輕人有很大的影響。
袁運生:波洛克在美國的歷史上有他的意義。但在美國,他沒有走太遠的可能。這涉及到,我對西方藝術的整體看法。我當時感興趣的是中國的即興藝術,象中國的石濤,八大和徐渭。
記者:中國的東方藝術精神與西方的藝術理念之間是否----
袁運生:中國的藝術有它獨特的地方,她沒有把它當成一種新發現在宣揚,而是所有都在整體的思考範圍內,它是一個非常開放性的體系。因為,我是出去看了一圈,能感受到他們西方的狀態。但不同的是狀態下的精神。中國人是比較自覺的,因為在狀態的後面是他的背景,是他的精神----我覺得這才是藝術的意義!而西方則是把各個部分割裂開,切開,一段的一段地,邊走邊扔----局部與局部之間對立,對立的結果是丟失一切。
我剛到紐約的時候做過一個演講,我在演講中説:西方的出路在於綜合。紐約當時的報紙對此有評論説:大陸這樣落後,保守的地方居然有一個人敢於説這樣的話!他還了解,還敢於這樣説?當時,陳丹青就站出來説,“你們別以為中國就沒有人了,中國這麼大,中國有這麼長的歷史----”
記者:你們打破----(思考)你們打破了西方的秩序----
袁運生:我對西方的藝術就是這樣一個看法,他的方法使得他無法走遠。為什麼説“西方的藝術走向死亡呢?”四川有一個人説“西方的藝術已經死亡,中國的藝術也在走向死亡。”他們不管中國藝術與西方的差別,強調一致性。中國的藝術從來都談大格局,談互相的關聯,談之間的聯繫,所以我不贊成中國現在的藝術跟著西方走。你理解了我的想法嗎?我認為中國的藝術應該有一個更加開闊的視野,她應該容納各種不同的個性,何必要搞成“亦步亦趨”,心中“儋突”,明年西方又怎樣了?
我覺得中國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而且只有自己不這麼做了,才可能在世界上有自己的位置,應該好好研究自己的藝術。中國的藝術,文學和科學往往是相關聯的,你能夠感受到它們內在有相連的脈絡。
我們在很奇怪地迷信,迷信西方。1982年我在美國做的第一個演講就是關於這個主題,而回國後,我覺得中國人越來越崇洋媚外,非常不可理解。
我在山西看了那麼多石刻,佛像,我想寫一些告訴人:需要看什麼,怎麼讀,我想要告訴人們。這件事很重要,我覺得我們學校應該有一個教學理念,但不大被人重視。
(打開一張折頁,是香港城市大學大廳兩側的壁畫,由袁運生運生繪製)
袁運生:(指著折頁)這是香港城市大學的壁畫,這個人物是中國明朝的“萬戶”(人名),他是第一個用自製火箭上天的人,在月亮上有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位置。
這幅壁畫主要讚頌的:一個是關於中國文化精神,一個是關於中國科學的精神。
在我的詢問式採訪中,袁運生先生在我心中的形象,慢慢從原來驍勇的鬥士幻變成一個睿智的長者,雖然沒有典型的中國文人裝束和長髮飄冉,依然保留著西方的紳士著裝---硬領襯衣,脖項間的絲質領結和一頭藝術家式的長髮,但他言談間透出的豁達和開闊視野,對西方科學精神和東方人文理念的透徹理解,還是讓人感佩的。
在滾滾紅塵的世界,思考的人依然在發問;而對於蕓蕓眾生,幸運的是遇見睿智者。他們的思考和對歷史的反饋總是讓人獲益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