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水節”壁畫:在“秘密”中繪成
首都機場航廈是文革後北京最重要的工程。機場壁畫的任務主要交由工藝美院,由張仃主持。我在美院上學的時候,張仃就很關注我的畫。他對我這個學油畫的學生醉心於白描很吃驚,我們之間産生一種藝術上相知的親切感,所以想到邀我加入。
在雲南的寫生恰好為我創作機場壁畫提供了素材。我選擇了傣族最具代表性的“潑水節”。“潑水節”的傳説很有趣:據説在很久以前,有個惡魔統治著傣族人的地方,可以隨意抓走年輕漂亮的傣族姑娘作妾。沒有人能制服它。惡魔只有一個弱點,只有用它自己的頭髮才能割下它的頭,他最小的妾十分勇敢,灌醉惡魔,割下了他的腦袋。但是,惡魔的腦袋不能亂扔。否則,還會長成一個新的惡魔。於是,與小姑娘一同殺死惡魔的姐妹們一天天輪流把惡魔的頭顱抱在懷中看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傣族人每年用水清洗她們被魔鬼骯髒的頭顱玷污的身體。
這就是潑水節。我的畫作其實就是表現這個傳説。可是,要畫沐浴的場景,人是不能穿著衣服的。為了通過審查,我在草稿上一直多畫了條線,這樣看上去就成了穿著衣服的。在壁畫就要完成的時候,我偷偷把線去掉,完成了裸女。等發現了,也已經沒辦法了。
記得當年的李瑞環是總指揮,壁畫的事歸他管,他化解了一些頭頭兒們因畫中有幾個裸體怕出事的緊張心態,他説等小平同志看了再説,小平同志看了説道,“我看可以”。就這樣《潑水節》展出了。
機場壁畫問世後,引起巨大反響。首都機場門前的廣場上停滿了載客前來參觀的大巴,人們擁進裸女人體壁畫所在的餐廳,迫不及待地一睹究竟。來看壁畫的上到將軍,下到普通百姓,我們每天應接不暇。在文代會上,人們給機場壁畫很高的評價,將它與董希文的《開國大典》並稱為建國後最重要的美術創作成果。
“潑水節”在宣傳中成了改革開放的標誌。這麼大的影響是我所始料不及的。隨後,中央美院成立了壁畫係,我轉入壁畫係任教,當時,我感到,藝術的春天真的來了。機場壁畫掀起了一場不可阻擋的壁畫運動。但誰也沒想到,有人開始拿機場壁畫做文章。
節外生枝:裸女穿上透明紗衣
壁畫文章越做越大,終於演變成政治問題。一位美協領導多次提出撤掉“潑水節”。但在美協一把手江豐及許多領導的反對下,“潑水節”終於艱難地保存了下來。
但是,為平息矛盾,三個裸女的身前竟被蒙上一層薄薄的紗衣。參觀的人們可以透過紗衣看到裸女,也可以掀開紗衣一窺究竟。最後用木板將有人體的這部分封死了。
在這種情況下,壁畫創作受到很大影響。連一個普通的科長都可以干預藝術家的創作自由,藝術家們只好創作些相安無事的作品,藝術創作重新變得平庸流俗,壁畫運動後繼乏力,很快為“市場”
所收編。因為怕擔責任,沒有人敢叫我去做壁畫。我基本處在無事可做的狀態中。後來,連江豐都因為這件事受到衝擊,我有些萬念俱灰。
1982年,8月,我應邀訪美,同時接受幾所大學邀請做訪問藝術家,時間會比較充裕。同時,我想充充電,思考一些根本問題。我帶著強烈的失望心情離開了中國。
在我出國後不久,機場壁畫前立起一堵三合板做的假墻封住浴女畫面。1990年,我哥哥袁運甫帶領一群工人為機場壁畫涂進口的保護液。遇到假墻工人覺得麻煩,也沒請示誰就把墻拆了。裸女就這樣重見天日,她的色彩顯得比周圍壁畫的色彩都要新。這真是一個非常中國式的結局啊。2002年,機場航廈裝修,許多媒體關注機場壁畫的命運,呼籲留住機場壁畫,但並沒得到機場呼應。我一直以為壁畫就這樣被拆掉了,誰知,航廈裝修後,壁畫還是保存了下來。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因為吊頂的緣故,潑水節的頂部被蓋住了50公分。張仃的壁畫前則安了個大影壁。袁運甫的壁畫前巨大S型的隔間,擋住近三分之一的畫面。機場壁畫完全成了一次裝修的犧牲品。如今看來,機場壁畫就像20世紀80年代以後中國各時期的鏡子,折射著文化的尷尬處境,它的命運令人啼笑皆非。
口述:袁運生(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第四畫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