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齊謝赫提出了中國畫的六條原則,第一條就叫“氣韻生動”。以前有同志釋為神韻、神態的生動。我這些年來再三思索和實踐,覺得氣韻不能等同於神態。我也作了一些嘗試,想更確切地加以界定、闡明,但都不能令人滿意。我現在覺得這“氣”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實在運用的太廣泛了,真是恍兮惚兮、不可名狀,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它似乎可以囊括一切,卻又無從確指,它的妙處似乎就在於這種籠而統之的概括。現在大家知道某些領域內就要運用“模糊數學”的原則,我看這“氣”的範疇就頗類似。孟子説:“吾善養吾浩然之氣”這種氣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文天祥稱之為“正氣”,説“在天為日月”。李商隱歌頌諸葛亮説“天地英雄氣,韆鞦尚凜然”。可見這“氣”從空間來説,伸可充斥宇宙,收可藏于方寸;在時間上則上自遠古,下至未來,正是無處不在,收發由心。我們常説某人“英氣逼人”,某人“煞氣騰騰”,某人“生氣勃勃”。毛主席説自己兼有“虎氣”和“猴氣”。可見這“氣”還可泛指心理、物理諸現象。我不是哲學家,不能作深入全面的剖析,我只能從藝術創作的角度談一點對“氣”的體會。
在藝術領域中,這“氣”似乎都是指一種總的精神狀態。它是籠統的、概括的、模糊的,卻又是確切的、肯定的、可以界定的。這種總的精神狀態,可以表現為某種色彩,我們稱之為“氣色”;可以表現為某種節奏、某種節律、某種韻律,我們稱之為氣韻;可以表現為某種動向、某種動勢、某種趨勢,某種運動感,我們稱之為“氣勢”。甚至可以表現為某人的行為習慣,我們常説這人“小氣”,那人“大氣”。它還可以表現為某種環境所造成的情調,我們稱之為“氣氛”,日語叫做“氛圍氣”。一個人形成某種相對固定的品格,我們稱之為“氣質”。一個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首先要把握這種總的根本性的精神狀態,它開始往往是籠統而模糊的,卻又帶有本質的意義。正是對這種總體的精神狀態的把握,才有了自始至終、貫穿一切的“內核”。
音樂、書法的創作可以説是最貼切地符合這個原則。其實,詩文、雕刻、繪畫概莫能外,這種總的“氣局”、“氣息”、氣韻、氣勢的把握,在創作中是首要的、關鍵性的,真可説是“玄之又玄”,卻的確是“眾妙之門”。這是典型的感悟型思維方法的結果,可能説是只能感悟,無從分析,因而不易為歐美人士所接受,因為他們的思維方法是分析型的,對什麼事情都要分析的確實、肯定。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談到書法,説書法有“,骨、肉、筋、血、氣”。我想只要學過一點書法就能體會他的意思,“字”(書法)的確有“筋骨”、有“血肉”、有“氣韻、氣勢”通貫全局。但有一次我給歐洲朋友講這五字,可碰到了極大困難,因為歐洲人一定要我指給他們看,何處是骨,何處是肉,何處是血,何處是氣,這可真的難倒了我。書法中的“骨、肉、筋、血、氣”,實在是渾然一體的,只能憑“感悟”、憑“體會”,如果要用尺子去量,幾分幾厘是骨,幾分幾厘是肉,那就越量越糊塗了。以上我説明瞭“氣”是一種總體的精神狀態,但這只能説是一種“氣”的因素,而“氣”還有另一因素,就是“氣功”之“氣”。嚴格説來,它和上述“總的精神狀態”是不同的。現在我再試圖闡明“氣功”之氣的特色,和它又怎麼成為藝術創作方法的原因。“氣功”應該説是一種呼吸法,中國傳統叫“吐納法”,英語翻作“Breath”。但是,其實我們的氣功卻遠不是呼吸二字所能概括的,因為我們的“氣”並非只管呼吸系統,我們“氣功”之氣是經過經絡、導向全身穴位,氣走時還有嚴格的先後程式,所謂“氣貫八脈”。我們認為“力”和“氣”是不可分的,甚至,可説是“力”來源於“氣”,所以我們的日常口語也説此人“力氣”大,那人“氣力”小,也就是説在中國人的概念裏,“力”和“氣”是二而一的東西。在我們古代的造型藝術中就明顯地體現了這個原則。如洛陽龍門石窟的極南洞門口有兩尊金剛力士,特別是左邊一尊尤為精彩。他脖子奇粗,肚子鼓起,臍眼周圍竟成梅花狀,民間稱之為“梅花肚”。而歐洲人藉以表現力度的胸肌、肩肌、腿肌等處卻表現的極為平常,和歐洲的崇尚大異其趣。另外一例是山西天龍山天龍寺門側的兩尊金剛,他們的肚子不鼓反收,胸腔以下凹陷如盆。這兩處的肚子,狀態相反,而原則相同,即都著重表現肚子的運動。原因十分簡單,因為我們強調“運氣”。呼出憋勁,就鼓脹如鐵,吸進氣流,就凹陷如坑,肚子起伏,正是“力”的表現。這種“氣”的觀念已深入中國人的生活之中,這種原則已成為中國老百姓的口頭禪,叫做“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我再舉一個最平常的動作為例,“坐”姿可説是古今中外只要是人都是差不多的吧。但就是這個“坐”字,卻大有學問,中國人和外國人又“大相徑庭”。還是以天龍山金剛為例,這金剛是坐姿,但坐的氣勢磅薄,坐的穩如泰山。一種無比沉著、無比穩定之感,真如岳峙淵亭。我以為世界雕刻中,以坐的有力而言,恐怕無出其右者。歐洲雕刻中有不少坐像,但以米開朗基羅所師法的《貝爾維德爾之阿波羅像》而論,也無此重量,無此力度。我曾經分析過這種力度感的造型因素,以為這金剛的臀部微向後移,造成重心更加穩定,恐怕是個關鍵。因為本人知識過淺也就停留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階段,世事往往有很多機遇,有次我和中國佛教協會的副會長李家振同志一起出差,因為安排在一間房裏住,才有機會看到他每晚坐禪入定。一見之下,我竟大吃一驚,原來他的坐姿與天龍山金剛如出一輒。蒙他指點,才知道佛家“坐禪”也就是氣功,其中關鍵之一是要盤腿而坐,要“推開尾閭”。只要“推開尾閭”,胸就自然垂直,形成所謂“涵胸扳背”,氣貫全身。據説這樣就可以大大加強定力,制伏心魔。我這時才恍然大悟,這才理解了何以這坐姿會産生如此巨大的重量感和穩定感的原因。我想這個例子可以説明一個問題:即使最簡單的動作,只要“氣”之所注,就會産生根本的變化,而且這“氣”已經形成了中國人造型特色和審美要求。你不懂得“氣”和“形”的關係,你就不能理解中國藝術的精髓。
上面説了有指“總體精神狀態”之“氣”,有屬“吐納法”之氣。而中國人又把這兩種“氣”揉在一起,成了一種“運氣作畫”的創作方法,成為創作中強調要“一氣呵成”的“氣”。我的體會是把總體的精神狀態化成一種無形而有質的“氣”,使“氣功”之“氣”具有總體精神狀態的內涵,或者説把總體精神狀態化為一種類似“氣功”之氣。不久前故去的祝嘉老師就主張要運用全身之力,貫之於筆端,他説的“力”就相當於“氣”了。杭州的諸樂三老先生説要兩腿著力,運氣全身,然後使之通過肩、肘、腕、指而達于筆端。我認為還不能達于筆端而止,還要“如錐畫沙”,深入其裏,還要“力透紙背”,“入木三分”。正因如此,所以必須強調懸腕、懸肘、指實、掌虛。如果肘腕著物,就有礙貫氣,就會塞阻凝滯。這種“一氣呵成”之“氣”就成為中國式創作方法的重要原則之一。這種創作方法,我覺得幾乎是每個書法家都在採用的。當然也適於寫意的中國畫,如徐文長、石濤、八大山人都是如此。或許工筆畫和雕塑會有些不同,因為創作過程要長得多。如果每一細節、每一塊泥、每一刀都要氣貫全身,恐怕不易辦到,但是在要害部分,大概是非此不行的,而“氣吞全牛”的精神則應該而且也可以貫徹的。歐洲的雕刻家中,我以為羅丹似乎達到這一境界,當然他不會懂得“氣功”。但“一氣貫注”的原則,恐怕他是體會到了。他曾説過“一根線貫穿了宇宙”,這種理解似乎離中國的“一氣貫注”也就不甚遙遠了。我體會到這種化為“總體精神狀態”的“氣”,當它發揮到最佳狀態時,就好像是一股不可遏止的動力,往往一發不可收,只要等它發揮得淋漓盡致,然後它由高到低,由急到緩,由強到弱,直到戛然而止。這種氣的凝集和發動往往無從控制,既不能勉強,也不能停止,一停之後往往失去了一氣呵成之勢。我認為這種“以氣為主”的創作方法是存在的,是應該重視的,只有這樣創作的作品才能“真氣逼人”,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