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咱們談談中國藝術中的“入木三分”。
從具體的問題説開來。我記得唐代的顏真卿曾問書法于張旭,張旭向他提12個書法問題,顏一一回答,張旭首肯,最後張旭説最重要的用筆竅要是“如錐劃沙”。張旭説得十分懇切而明白,不知道為什麼後人總要“挖窟窿拄鬍鬚”,穿鑿附會。如黃庭堅説他在沙地上用樹枝畫沙,覺得明麗無比,好象是給前人的注解,其實卻莫明其妙,反而弄得很玄虛。我以為,這“如錐劃沙”,就是説要像錐子畫到沙上,深入到沙子裏面去,也就是一畫下去“入木三分”,就是要一筆下去“力透紙背”。這是書法藝術的常識。但是,如許多藝術門類的基本規律一樣,基本規律就這麼幾條,幾乎可以説一入門就可以接觸到,但往往鑽研到最高境界也就是這幾條規律的發展。
李政道先生談科學也是如此,一入門就是自然界的幾條基本規律,往往到最後也就是這幾條在研究發展。那麼為什麼要“力透紙背”,要“如錐劃沙”,“入木三分”呢?黃賓虹先生説“下筆要如金剛杵”,要有力量,恐怕也是同樣的審美要求。看歐美的藝術中,從未提過類似的要求,沒有要求過要“力透紙背”,像油畫、銅版畫、鋼筆畫、鉛筆畫等等從無此要求(也可能是本人的孤陋寡聞)。在主要的現代歐美藝術教育中從未提出過,為什麼卻會成為中國的藝術實踐和藝術理論的普遍規則呢?我認為這種藝術要求是與在中國藝術中特別提到的內在美、含蓄美有關,同時也與中國書法美,及其特殊工具,毛筆和宣紙有關。毛筆、水墨使我們的藝術産生一種特殊的美感,這就是滲透感。同樣李可染先生強調屋漏痕,説要積點成畫,入木三分。歐美藝術中也有歌頌畫家的,“loldtoucho即有力的筆觸,也有此説法,可能接近有類似的審美標準。但其實與入木三分完全是兩回事。但是,筆觸之美不等於滲透感之美。凡高可説用了有力的筆觸,但不是每一筆都要求有滲透感。滲透感的特點在於:毛筆的主毫與四週的輔毫所形成主線的力度,形成所謂骨力,輔毫的運用就形成周圍的肉,形成骨肉關係。宣紙中生紙的吸水性能夠表現墨色的變化,形成主線骨力的堅剛和主線周圍的墨暈的豐美和變幻的特殊美感。如錐劃沙,真是最確切的比喻,主線結實有力,深入紙裏,力透紙背,而輔線周圍如翻出的沙土,增加一種不確定性,豐富的可變性,也就是增加前文所説的蒼茫之意,也就是金鐵煙雲的含義,除了整幅構圖排列所體現的效果之外,也體現在每一筆之中。
為什麼要提到一種滲透美,中國人的為人與藝術都要求內在美、含蓄美、有深度的美,人格上和藝術上都要求這樣一種美。這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國人對玉文化的重視。在新石器時代的後期,人類已經掌握很高度的雕琢技巧,然而冶金技術還沒有出現。中國有句古話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可見沒有出現金屬工具。為什麼中國人把玉提高到如此高度來重視,因為玉産生一種特殊的審美,“玉具五德”,所謂“君子如玉”,外表看來是溫和的、是軟的,本質卻無限堅剛。這就形成了君子的一種道德標準,君子要佩玉。所謂柔能克剛,外柔內剛,綿裏藏針,是這一觀點的延續。這一觀點也貫徹到中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像打拳,太極拳看起來很慢,但可以四兩撥千斤,可以以慢制快。書法中像屋漏痕,李可染先生曾講過一件事情,有位練習者向書法家請教,書法家讓他寫個“大”字,然後翻過紙來發現寫的不是“大”字,而是5個點,中間全部都是空的,是表面的,不結實的,而可染先生要求是積點成畫。這個原則也就是“如錐劃沙”,也就是“力透紙背”。像中醫講究治本不治表,表面可能腐爛了,但不用管,只要把內治好了,而且中國還用腐爛劑。中國是要抓住主要的、內在的東西,其他外表的東西就可以迎刃而解。甚至模特到外國去表演,也可以讓人感覺到非常含蓄內在的、緩慢、不茍言笑的東方美。
中國雕塑也強調內在美,強調內核,像我們現在做的孔子像,我特別強調要把外表的東西儘量去掉,也是這個道理。這是雕塑本質的變化。亨利?摩爾談到布朗庫西,説他的優點是把發展到19世紀以後一切的囉嗦瑣碎全部去掉,還原到雕塑的本質,就是內核,就是帶有個性的幾何體。就是我現在所説的是圓的、方的、長的、尖的等等。這才是雕塑藝術的語言,在基本形中把你的情感全部表達出來,這才是雕塑家的本領。像賈克梅蒂也是這樣,人的外形幾乎都沒有了,但是讓人看到了最根本的哲理性。為什麼要入木三分呢,就是所有的美都透到裏面,所有的美都從內向外發射,玉的美就在於所有的美都是由內向外的,不是燈光的亮,而是一處很文的光線,慢慢的透出來。我後來看到顧今舟的紫砂陶,他現在已經去世了。他做的紫砂陶的造型當然都是講究的、簡樸的,最主要的是那種亮,是文極了,潤極了,是一種光澤,這是靠著慢慢壓出來的,絕不是靠玻璃釉燒出來的。日本有位加藤江九郎,一輩子燒陶,內部有極厚實的蘊藏,柔和到極點而有深度,是最後追求到的一種程度。因此,只有含蓄才顯得無盡,才能玩味無究,琢磨不透,才感覺裏面有無限豐富的內涵。所以內在美,講究入木三分,要透到裏面去,再泛出來。
中國的藝術到最後即成了人們的道德標準,又成為審美標準,又是人格,也是畫格,是一個統一體。而西方人大多不管這些,對畫家不提出道德要求和人格要求。而在中國是不行的,中國強調對人類的善良的同情心,這在中國是一個統一的整體。所以談入木三分最根本地要談到這一點,這是中國的真理,從為人、藝術、美學到哲學,人與自然的高度的統一,有此哲學才有此藝術。當然輕鬆愉快瀟灑也可以是藝術的一種標準。但是入木三分是中國藝術很有特色的重要的標準之一。我們更強調的是那種深度、厚度,內在,內心的純樸。在每一筆,每一點中,都要求達到這種高度,這在西方是少有的。傳到日本,就出現書道、茶道、畫道,一種道就是一種哲理,一種人的生活理想貫徹到整個的生活方式中。茶道講“謙、和、清、淡”,這就是一種理想。日本人雖能體會到,但凡學別人容易犯兩種缺點,“過”或“不足”,不夠味,不像創造者能夠做到自然而然。像袁世海唱的黑頭,氣勢開闊雄渾,但有些人學他往往學得太過分了。像寫書法,有人用巨型毛筆蘸墨使足了勁甩在紙上,而中國人則管這叫“釘頭”,表面看來好象很有力度,其實是空的、虛的,沒有後勁,中國人強調內在的力度與力量。像祝嘉先生寫書法,就要求站著寫,氣貫雙腿,力達兩臂,到臂肘,到筆端,後來我覺得,氣還不能僅僅停留在筆端,而要貫到紙背,才能真正的力透紙背。
入木三分真是説得確切極了。力道含蓄在裏面,有深度,而不是留在表面,一覽無余。這與上次我們談的蒼茫有內在的聯繫,但不是一個問題。蒼茫在於它的模糊,入木三分在於內在,在於吃透到裏面,在於滲透感。這些都是只有中國藝術有才,西方少有這些特色。當然也與工具有關,油畫畫布不講究筆力沉雄,因此有些就顯得表面的多。當然在實踐上的真正的大家都會理解到這一點的,像達?芬奇的素描和自畫像的線的用筆,凝練得像鋼絲一樣,還是很有深度的。但是西方人的線的內涵與中國的內涵不一樣,他們是基本畫形,畫輪廓,對線本身相對獨立的絕對內涵不可能考慮。完全是兩回事。中國人有主觀的因素,也是對客觀的概括,而西方是模倣的。中國的藝術是從內心出發,強調心聲。我們來看《毛詩序》中對藝術的闡釋:“詩者,志在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咏之,歌咏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一段寫得太好了,如何把心情表達成藝術,這是一個特別自然的過程,最後用藝術的語言表達出來,這一段説得在透徹不過了。再看《札記》中《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然也。”我把它説得更確切一些,我以為“藝乃心聲,唯心不孤起,仗境方生”,自以為對於藝術之主客觀關係多有闡發。”
附:(選自安徽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名畫家再創輝煌系列叢書”《從立體到平面—錢紹武水墨人體》)
我畫水墨人體
錢紹武
研究人體,表現人體的美和生命力是藝術家的天職之一,而作為雕塑家,更是離不開人體。因為這是他表現思想感情的主要對象和主要手段,也就是説我們以人體為基本“語言”。當然,我説的是老一輩藝術家的道理,現在的藝術家也許一笑置之了。我糊裏糊塗活到了70歲,不管我願意與否,都成了老字號了。因此,我的標準就還是這個老標準。正因為如此,對人體的練習和追求始終堅持不懈。前幾年法國籍的熊秉明先生來和我一起畫了幾次畫,使我懂得了從“構成”的角度來觀察和表現,於是我的畫增加了一點“構成”意識,但也只是帶一點影子,多少考慮點“構成”因素而已。根本原因是我所看見的對象實在太美了,下不了狠心把它“抽象”掉。這是黃永玉先生説過的話,深得我心,把它當做自己的法寶。
一個人老了,就怕事,萬事求其簡要,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我們中國畫家越老越走簡化的路子。我年輕時講解剖,講精到,講深入刻畫,現在就不想那麼畫了,覺得筆墨精簡一點,反而給人們留下想像的餘地,讓人們去“想像”,就把有限變成了無限,高妙之極,何樂不為。這是我現在的奉行的第一個原則,而且在實踐深感“簡”要比“繁”難得多。第二點,我現在全用毛筆宣紙作畫,這是因為,我本來是學國畫出身,對筆墨的掌握有點基礎,再加上自己又是個業餘書法家,對筆墨、宣紙情有獨鍾,覺得毛筆宣紙對傳達感情要比其他工具靈敏、充分、直接得多。就這樣畫來畫去又積累了好幾百張,朋友們都勸我出個集子、其中田東輝特別積極,一步兩步推著我走,於是就有了這本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