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紹武:一個人只有真正經過了痛苦才懂得歡樂

時間:2009-06-15 11:30:06 | 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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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人問我怎樣看待凡高這一類大家認為比較痛苦的藝術家,怎樣理解“梅花香自苦寒來”的苦。

人人都知道應該愉快地活著,但是沒有苦就沒有樂,沒有凡高就不懂得什麼叫歡樂,凡高有痛苦到極點的時候,也有平靜到極點的時候,但他並不是為了痛苦而痛苦,他還是為追求歡樂而活著,追求不著産生許多痛苦,這種痛苦是歡樂的前提。

一個人不懂得痛苦,老實説他是不懂得歡樂的,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文化大革命,我從無産階級先進分子一下子變成反革命:妻子精神受不了,瘋了。完全是魯迅先生筆下《狂人日記》的人物,受迫害以後形成的精神分裂。我自己只有十八塊錢工資,每天挂著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等大牌子,中央美院的所有廁所我都掏過;所有的地下道我都鑽過;所有的樹都爬上去砍過。那時我的兒子只有一歲多一點,有一天我接到幼兒園通知,説人家不能給牛鬼蛇神看孩子,三天以後把他領走,不然就扔在街上。怎麼辦呢,回家去想辦法。當時我父親是北京大學的教授,他革命得不得了,是個紅衛兵,戴個紅袖章,我敲開門他一看不對頭,他説,給我滾,我説我為了自己決不來找你,我是為了你的孫子,然後他説一句世界上只有他不能説的話,他説你能生個什麼好兒子。把我氣得回過身來就走,我母親哭哭啼啼地給了我四十塊錢,四十塊錢只夠保姆一個月的工資,怎麼辦。沒有出路啊!愛人瘋了,孩子馬上要扔出來,任何美術學院的人看見我都不敢跟我講話,我想只有死掉算了。晚上把電什麼的準備好,四下無人,臨死以前我想了一想,我到底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沒有,想想,忽然覺得,我不能死,為什麼呢,我當時如果一死,妻子馬上成為反革命分子家屬,兒子兩歲都不到,他今後怎麼生存?沒法死。那個時候死要比活容易得多得多,痛快得多得多,不再受屈辱,好得多得多,但是不能死。只有和妻子離了婚,和兒子脫離父子關係,然後我自己再死,不害人嘛。

經過這樣一種鬥爭後,我才知道人生的艱難,才知道什麼是痛苦;從這時候開始,我也才知道同情別人,而一個太順利的人是不懂得真正同情別人的;然後又懂得愉快太不容易了,歡樂太可貴了。所以我最理解凡高了,真正經過了痛苦才懂得歡樂。這之後我感覺到我的藝術不一樣了,同情的範圍和濃度不一樣子,追求藝術的真摯程度不一樣了。所以説人們追求的還是愉快,沒有誰要追求痛苦,那是有神經病了,但是歡樂的得來都是不容易的,哪怕最單純的歡樂。這樣一來,一個人就變得更開闊了,更加理解別人的歡樂和痛苦了。

叛逆也是一種創新,但要叛逆得對。叛逆也是藝術的一種創新,但哪些叛逆是正確的呢?比如説在明代的晚期,由於經濟的發展、歐洲的人文主義思想進來,市民意識逐漸萌發,個人本身的價值已經逐漸自覺,一種更加先進開明的思想逐漸形成了。不是為了皇帝而活著了,束縛人們創造性的、使整個社會倒退落後的三綱五常也不是最高價值了。這時就産生了一種對一切封建落後的統治的極大的反感,産生了新的社會理想,出現了一大批叛逆的思想家。叛逆的方式各式各樣,市民中逐漸産生了“賣油郎獨佔花魁女”這樣的故事,賣油的男孩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市民,但他真誠,他真正關心人,得到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的愛情,這樣一種人性的美逐漸為大家所承認。這些都屬於叛逆思想和行為,是反對整個封建統治的。唐寅也是叛逆的。他在五十歲時作了一首詩:“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漫勞海內傳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平生自慚稱學者,眾人疑道即成仙,細細做得功夫處,不損胸前一片天。”那時的封建思想把對舞狂歌花中行樂當作是浪子,也是被大家恥笑的,但他卻一點不忌諱:“平生自慚稱學者”,其實他的詩寫的非常好,明白如話,而且是出自胸臆,毫無矯揉造作,他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功夫,那就是不損害我胸中的一片天真。是個性的解放,而把個性的真誠立為最高標準,這就是叛逆。唐寅和封建時代的所有理想都不一樣,這就是叛逆。

書法家的叛逆又是一種叛逆,明末的書法家都是從王羲之的體系一直下來的,二王體系統治一切,傅山就提出一個原則,叫做“寧醜勿媚,寧拙勿巧,寧支離勿安排”,這是一種完全相反的原則。可見當時各方面都産生一種叛逆,這種叛逆就對,叛逆出了一個新的世界。當然,這不過是資産階級民主思想,但這就讓我們逐漸懂得了個性真誠的重要,懂得個性的價值,不是為了空洞的理想,而是為了人們理應得到的幸福而生活,這都是正確的,都會形成一個總的力量,成為一個更進步的社會。如果我們眼光能放得更遠一點,除了追求個人幸福以外還能想到別人的幸福,想到全人類幸福那就是好的,就有點偉大了,就會産生偉大的藝術。

因此還要注意,叛逆也有它不足的一面,比如説光強調個性的個人表現,我認為這是不可取的。因為任何藝術都是個性和共性的結合,都是個人創造和優秀傳統的結合,都是吸收外來各家之長而且又保持自己獨特風貌的結合,既是個人的藝術創造,個人的真切感受,但是又可以推動全人類前進,這才是好的藝術,不要小裏小氣,毫無大志,自己喝杯酒發狂,有多大價值?

清末的翁同和是一個不得了人,但他是一個失敗者,六君子當中,譚嗣同被殺了,康有為跑了,結果由於他是光緒皇帝的老師,又比較溫和,沒殺他,只把他革職,讓他告老還鄉,居然被清朝饒了。他是一個有志之士,也是另外一種叛逆者。他的有副對聯寫得非常好,最近我經常以此作為一種原則奉勸我的好朋友:“守獨悟同,別微見顯,辭高居下,置易就難”。守獨悟同,是説中國知識分子講究操守,要有自己的主張,看法、見解,而且要堅持,不要人云亦云,人云亦云就什麼學者也不是,什麼藝術家也不是,必須懂得守獨,能夠守獨,敢於守獨,守自己的獨創,守自己的獨到見解,守自己的獨立行為。守獨,但是又要悟同,又要悟到不能天下只此一家,有很多的共同的道理,有很多共同之點,應該是相容並蓄。守獨而又悟同,那就不得了,光守獨,很不容易,但還有人可以做得到,而守獨而又能相容並蓄,這就太難了,這就不是小家而是大家了,別微見顯。是説各種微小事的都要懂得,不能不懂,不能當傻子和書獃子,要區別各種各樣微小的陰謀詭計,但是你不去管它。見顯,是説你見到的是明顯的,是大的,但不是糊塗,而是放他一馬;辭高居下:高官不做,高處不去,天下第一不當,在下頭一點沒關係,最後一句話,置易就難,就是容易的事情你不要做,會有人做,中國知識分子從來做難事,難的才有做頭,就是因為難才去做,這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氣節。是儒家思想很精彩的表現,是有大志的表現,也是為人的—個很重要的道理。

所以,叛逆我覺得也應該是這樣,守獨但是又要悟同,千萬不要老子天下第一,只有自己才是正確的。你可以堅持你的看法,但你要看見別人的長處,別人的共同之點,甚至應該多看別人的優點,你自己新,也要看到別人也在新,新是多方面、多層次的。

人類總是前進的,總是有更好、更先進的社會在等著我們,但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大概不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希望在青年身上,魯迅先生這樣説的,要有能夠衝破一切的朝氣,但要更深,要站得更高,更開闊些。

 

錢先生多年來養成一個習慣:每天無論多忙都要寫日記。我們徵得先生同意,節選一段他不久前遊麗江留下的優美文字,以饗讀者。

二十二日,十時半去機場,十二時起飛,四十分鐘後抵麗江。接至一土樓似的旅店,風味盎然。沿小街有小河湍急,河邊植柳,披拂搖曳。人家都濱河而居,門口均有小橋,或木或石,古樸可愛,令人頓憶蘇州無錫小景,而蘇錫等地均已改造,詩情畫意蕩然無存。此地本有高原蘇州之稱,實則已趕超蘇州許多。據雲源頭有閘,按時開閉,閘閉則河水上溢,小城頓為澤國,各家均上街洗滌污穢。有此潔習,實應定為全國乃至全世界之衛生模範。而建城規範之精到,真堪稱頌千古。

二十三日,去玉龍雪山—路蒼翠,皆為小松林。樹不高而茂密幽深。説是土壤使然。山道迂曲,驅車約兩小時左右,到達雪山登纜車之處,竟一片混亂,糟雜無章。人車縱橫、令人吃驚、不意僻遠至此,仍有人滿之患。大呼小叫,紅男綠女,人頭擠擠,不辨東西。如此看雪山,尚有何趣?遂與羅旭等取消上山之約,但向林深草密之處逃去。數百步之後,竟有曲徑通幽,遇見無人管束之小牛一隻,見人趨避,隱入叢莽之中。松林清香,沁人心肺。發現于懈樹根下有野菌二枚,肥大可食,惜量太少,採之無用。小路畔有黃花、紫花、紅花,不識其名,雖皆細碎而精緻嬌艷,楚楚動人,深嘆造化之功不分巨細耳。路漸濕而無雨,空氣中清潤有加。林中寂靜,時有山鳥數聲,隨山勢下趨,見遠處有一草坪,芳草芊芊,似可坐臥,雪山燦爛如挂眼前。觀賞之佳,無過於此。又聞水聲轟鳴,有一古木橋架于危岩之上,下為深溪,玉龍雪水澎湃跳擲,咆哮折衝,奔騰而過,石橋似尚可行。諸友均好事之徒,乃手牽而渡。鳥道曲折,遂達水邊。灘畔皆白石,水勢稍緩,清澈無比,掬乃飲這,涼透腸腑,信為雪融冰水也。乃坐于磐石之上,左側岩下,斜來女真數枝,結實纍纍,鮮紅誘人,摘而食之,似嘗醋精。羅旭大笑吐之。明代高青丘有好句,曰:“雪滿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如於此處建一小築,則雪山高臥之志,當無遺憾。唯林下美人之來將頗費周章矣。不禁莞爾。玉龍之行,雖未登頂,而得此一景,豈非大幸?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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