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把天真留給兒童
對於古典繪畫或者寫實繪畫,今天的人們存有太多的偏見,對於繪畫基礎當中的寫實教學,新派評論家們常常是嗤之以鼻。在西方國家的美術學院中,寫實教學早已退出歷史舞臺,在中國,寫實繪畫雖然還佔據著主要的位置,但也是敗象盡顯。美術學院──古典主義的大本營,在老中青幾代現代主義者們的內外夾擊之中,很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危城。城中的人們有要加固城墻的,有要開門迎敵的,有要改頭換面的,有要棄暗投明的,普遍的做法是文化大革命式的:人人表態要與腐朽反動的傳統老爸劃清界限,頃刻間都由"反革命"變成了"革命者"。傳統真的是那麼使人厭惡和罪不可赦嗎?寫實繪畫和寫實訓練真的是現代藝術的敵人嗎?寫實就是對自然的模倣而且已經被攝影取代了嗎?寫實就是低能嗎?繪畫中的技術真的無關緊要嗎?如果僅僅從藝術史的現象上看,似乎現代主義者們的看法是對的,學院中的教師和學生"棄暗投明"是明智之舉,但是,我要説,現代主義者們犯了一個十分遺憾的錯誤:寫實繪畫並不是對自然的低級模倣,繪畫的真實與攝影的真實和客觀的真實從來就不是一回事。寫實訓練的目的並非只是為了獲得表達真實的技能,也不是為了對歷史進行重復,寫實藝術的力量和生命力是永恒的,寫實訓練作為繪畫基本功當中最重要的一種是不容輕視的,現代繪畫在幾十年間的快速衰敗就是一個明證。傳統和自然是藝術創作的土壤和基礎,過分自我和概念的現代繪畫就象無土栽培,可以生芊芊小草,但不能育參天大樹。當然,我不會放大寫實繪畫和寫實訓練的作用,我只是希望人們能夠更客觀、更冷靜地對待寫實,因為西方學院在拋棄了寫實訓練之後,學生並未表現出超過早期現代主義畫家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相反,繪畫中的造型和色彩是無可挽回地倒退了,現代主義由個性化的發端和發展走向了它的反面:大同小異的造型和畫法,尤其是造型,幾乎都沒有超出德國魏瑪時期或近似于兒童畫的範圍。根據我十多年的教學經驗,我觀察到兒童、青年、老人,無論性別、職業、受教育程度和國別怎樣,只要是未經寫實訓練的人,他們對造型和色彩的理解是驚人地一致,我又聯繫到民間藝術造型、遠古的藝術造型、傳統中國畫作品中的人物造型(山水中的人物)以及當下某些稚拙派藝術家的作品,他們的造型風格如出一轍。因此,我得出一個結論:寫實藝術是文藝復興的産物,是人類用了數千年時間的艱難摸索才創造出來的藝術。在達芬奇之前,藝術家和普通人都看不見光影,看不見透視,看不見空間,看不見差異,人們眼裏的人都長得差不多,樹木都長得差不多,或者換一個説法:他們眼裏的世界和客觀的世界距離很大,客觀的世界千變萬化,而他們眼裏的世界都只有一種。因為,未經寫實訓練過的眼睛是渾沌膚淺的,似乎一切的人、動物與植物都是類型化的,人是一類、豬是一類、魚是一類,看看幼兒園裏孩子們的畫就知道,北京孩子畫裏的人和山西或者雲南孩子畫裏的人都長一個模樣,早期文藝復興的畫也很幼稚,喬托和他同時代的畫家的人物造型也是差不多的。現當代的美國簡.牟勒、中國的玲子、法國的杜比費、德國的施米特和義大利的科米納提等等,他們的造型都有驚人的相似,那就是:同屬一種概念化的、天真的、無個性的類型化的造型。這些藝術家之所以成名,不是因為他們的幼稚,而是源於他們的真誠。與很多表面寫實而內裏空洞的畫作相比,他們的缺陷反而留存了一份難得的樸素和天真。但是,造型藝術尤其是人物畫創作,不能永遠停留在稚拙和天真之上,就象西方曾經厭倦了傳統寫實藝術的千人一面一樣(手法都差不多),今天的人們也開始對大同小異的當代藝術尤其是人物畫創作感到不滿了。提倡成年人樸素是對的,但崇尚天真就有問題,人類用了數千年才獲得的觀察能力、再現能力和表現能力不應當被當成藝術創作的羈絆,而應當是自由創造的基礎。寫實訓練不僅産生了達芬奇、米開朗基羅、丟勒、維米爾、倫勃朗這些偉大的古典巨匠,而且也産生了莫奈、馬奈、畢沙羅、塞尚、梵谷、高更這些印象派高手,還産生了畢加索、馬提斯、盧奧、凡東根、科林特、貝克曼、柯柯希卡、達利、馬格裏特,豪斯納等現代派大師。不要再自欺欺人地説技術無用了吧。除了技術,你還有什麼?除了技術,我們真的比別人聰明嗎?把天真留給兒童,把成熟留給自己,這是藝術尤其是架上繪畫的真正出路。
2、現代主義───想像力與創造力的不二法門
古典藝術、寫實繪畫和寫實教育的生命力與重要性我已經論述了,接下來,我要陳述我的第二種觀點:必須改變業已形成的幾十年來寫實藝術獨霸中國畫壇和美術教育系統的局面。這種局面不僅沒有使寫實藝術快速發展,同時還侵佔了中國傳統繪畫、民間藝術以及西方傳入的印象派和野獸派等藝術流派的空間,阻斷了中國藝術的現代化進程。有人説,寫實藝術在中國生根和發展壯大是歷史的必然,是由中國人崇尚自然的傳統和中國老百姓受教育程度低所導致的審美觀決定的,我認為事實並非如此,寫實藝術不僅在中國,而且也在前蘇聯、前東德、羅馬尼亞、朝鮮、越南等社會主義國家稱霸,原因並非來自寫實藝術自身的善或惡,而是由於寫實藝術的直觀性特點使之被當成了政治宣傳的工具,寫實藝術在這些國家受到特殊的支援,很多青年人在還不知道何為藝術的時候就開始了畫畫:出黑板報、做插圖、畫宣傳畫或參加階級鬥爭的創作和展覽,不論是農民、工人或是軍人,只要會畫畫(寫實的),就可以脫離體力勞動,後來還可以當幹部,漲工資、分房子。文革結束之後,學校恢復招生,學校裏的畫家們因為會畫像,所以被授予教授的頭銜。在我也當了教師之後,恰逢這十多年間經歷了改革開放,見得多了,才知道,原來教怎麼拿鉛筆,怎樣把人畫得跟人一樣只是繪畫的一種技能,教怎樣腐蝕銅版,怎樣給絲網刷膠的叫技工,原來整個國家都誤會了,全都錯把技術當成了藝術,人被人搞傻了這麼多年真是悲哀。而今天人們醒轉來了,應當歡呼,歷史的一頁就要翻過去了,我們在座的人就是翻動這頁歷史的人,雖然有些悲哀,但也很有些悲壯,這種感覺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一半幸福一半蒼涼。當叮咣作響的現代藝術再次到來的時候,我感到,藝術世界不只是多了幾個品種和花樣,而是迎來了我們個性和心靈的解放。現在現代主義也為過去時。我所理解的現代藝術是後印象派之後到博伊斯之前的藝術。在博伊斯之前,人人都還不是藝術家,因此,想成為藝術家的人是要經過專門訓練的。現代主義藝術家大都經過傳統寫實基礎的訓練,但他們與前者不同,在經過或多或少的寫實技能訓練之後,他們都離開了傳統各奔東西,並且發明各種各樣的方法訓練自己。因此,這一代藝術家很厲害,他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遠遠超過了古人和後人。可以這麼説,現代主義時期的藝術(主要是繪畫),其規模、其多樣、其深度、其創造發明超過了人類全部藝術史的總和。因此,雖然現代主義已成過去,但對這一段特殊時期進行研究是十分必要的,中國的藝術教育應當補上現代主義這一課,就象封建社會之後必須經過資本主義社會一樣,古典藝術之後應當經歷現代主義。
什麼是現代藝術?現代藝術和古典藝術的各自特點是什麼?從語言層面來説,現代藝術的語言是非公共性的,是個人化的,是實驗性的,它們不描繪自然,不承襲傳統(實際是以另一種方式),不模倣他人,也不重復自己。對大多藝術家來説,語言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對造型、線條、筆觸、肌理、材料和形式意味的可能性探索;對製造新形象,挖掘潛意識,挪用或利用原始藝術,中世紀藝術,東方藝術和民間藝術不遺餘力。古典藝術正好相反,它們使用公共性語言,以素描、色彩,石頭、泥、青銅等為手段,來塑造真實的人物或風景,或者以人做藍本去表現神的生活。因此,古典藝術的題材和語言是十分局限的,它嚴重束縛了藝術家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同時也無法滿足經歷了個性啟蒙的現代人豐富的情感需求和精神需求。現代藝術真是生逢其時,它們與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和人類的擴展野心遙相呼應,在這個時期,人類真的具備了神性,每一個個人都成了自己的主宰,因此,傑出的藝術家就具備了與神相近的創造的力量。中國藝術同樣需要經歷一場語言革命和相應的個性啟蒙。需要一種新思維來打破舊的思維模式,以改變多年來的從模倣開始(練基本功)又以模倣結束的局面。在這個意義上説,重要的東西不是技術,而是形式;最重要的東西不是藝術,而是人的獨立精神。
3、古代太遠,當代太近
應當向古人學習,向前人學習和向他人學習,每一個人並不會生來就是藝術家,人類的發展進步正是基於歷史的經驗、橫向參照和每一個個人的比拚。但是,學習和奮鬥的目的不是要把自己變成他人,而是要使自己成為自己。對這個看似簡單的道理,究竟有多少人真正意識到並且身體力行呢?很多人是不是正好做著相反的努力呢?教師們,家長們,評論家們,乃至全社會都希望照自己的理想去塑造學生,自己的理想是什麼?是千差萬別的嗎?不是,榜樣和標準就在身邊或者身後,成為古代的某種派,現代的某種派或者當代的某種派是很多人的共同追求,哪位畫家的畫好賣,模倣者就會有一大堆,哪些人參加了國際大展,其畫風就成為眾人的方向。作為院長、評論家、教師,那你就不能把個人喜好強加於人,因為你是有權利的,你的地位不允許你僅憑個人喜好説話,否則的話,某個地區、某個行業或某個單位就會遭到損毀,個體的尊嚴和權力就會受到侵犯,這些受災的人群就會喪失活力。看看最近的全國油畫展,有多少作品出自個性和心靈,有多少作品與社會生活相關,有多少作品的形式語言能跟隨我們的時代,哪象藝術展覽,簡直就是土特産品博覽會。再看看國際大展吧,人人都是藝術家了。技術不再重要,那是古典的東西;風格不再重要,那是現代的東西;藝術家不再重要,後現代不興個人崇拜了;這種情形導致藝術遠離大眾,作品遠離心靈,理想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是越來越少了。在人們的頭腦當中,只有慾望而無精神的位置。在一個普遍不相信未來的族群當中,人人都可能會變成機會主義者,甚至是惡人。既然不相信永恒,當然就為墮落歌唱。我不知道被如彼教師教過的學生,被如彼評論家引導過的畫家,被如彼醫生醫過的病人,被如彼警察關過的犯人,都會以怎樣的心態對待社會。古代太遠,當代太近。我認為人們既不要老把目光投向過去,非要把某段逝去的輝煌在中國復興;也不要只顧現在,非得把短暫的潮流當成標準。古人尚且懂得"刻舟求劍"的不可得和"鼠目寸光"之不可取,現代人的心胸,應當更加開闊,目光應當更加長遠,我們應該在古典、現代和未來之間架一座橋,在我們曠達的胸懷中開設一條永恒的時光隧道。不要再受到這種主義和那種主義的束縛,更不要互相敵視和中傷,把古典、現代和當代藝術都當成風景來欣賞,當成必修課來學習,我相信,掌握了西方已失去的傳統和了解了西方現、當代藝術的中國人,有理由成為未來新藝術的創造者。但是,形勢是非常嚴峻的,到底是走向過去或只重當代,還是面向未來,全在中國人的一念之間。
王華祥 2003年9月4日于北京飛地藝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