椐説任小林的童年是整天坐在一把童椅裏度過,大人為了讓無人陪伴的孩子有些熱鬧,就在曉林的側面墻壁上點了一盞燈。於是側臉偏頭看著有亮光有熱鬧的姿勢,任小林至今保持。已經功成名就的任小林被認為是繪畫界詩意和抒情風格的代表性畫家,在我看來,冷眼看世界和抒情風格並不矛盾,其實是企圖最終忘卻黑暗和醜惡的經驗,並留在溫柔的幻象裏永遠居住。
記得1982年小林考入四川美院油畫專業,我亦剛畢業留校任教,被派到一年級上素描課。那時的任小林在班上已表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對形體的領悟能力:古靈精怪、輕鬆敏銳、才情過人,但在當時川美風靡一時的鄉土寫實為正宗的潮流前,這種天賦卻不入世人眼。也許是惺惺相惜,我們成了多年的好友,那時我們都是典型的“憤青”,不屑于主流風潮的影響,蔑視功成名就的一切,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裏瘋狂創作,借酒澆愁,我行我素。
許多年過去了,中國藝術經歷了各種熱鬧和潮起潮落紛紛無疾而終,許多當年的風雲人物和弄潮兒也已不知所終。而任小林仍然保持著那樣一種旁觀者的姿態,並日益顯示出他獨特的性情來。回頭想想,小林也不是完全和潮流沒有聯繫,只是因性情和個性使然,説不清到底是因為溫和還是因為內心的驕傲,任小林一直追求著一條被別人看來是邊緣化的道路。1986年當時的《美術思潮》雜誌編輯足斌先生約我寫過一篇談論西南藝術的文章,在這篇文字裏我曾這樣評介過小林85時期的狀態:“通過其長達十米的巨幅油畫《安魂曲》的創作,征服畫布的行為,也就暗示著個體在矛盾中頑強進擊的人生理想。他在和形色的較量中,認識自己的力量,完成男性的證明,在犧牲的痛苦中凈化靈魂,和偉岸的自然達到崇高的和諧。”1986年在昆明新具象和西南藝術研究群體的活動中,我曾將小林的作品作為代表四川新潮部分的幻燈展示。1988年黃山會議我帶去了一批重慶、四川藝術家作品在會議上做幻燈講演,後來高名潞、栗憲庭從其中選擇了張曉剛、顧雄、王毅、任小林、楊述、忻海洲、沈曉彤、郭偉、孔翔、朱小禾等參加了後來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的現代藝術大展。但任小林真正名動一時是在90年代初,那時他已回到了貴陽,七屆美展上《五色天地》格外搶眼,拿下了銅牌獎,與當時另一位早出道的貴州學長曹力一樣,具有裝飾主義傾向與地域特色的畫風令當時的畫壇眼前一亮。
無論生活在貴陽或是後來遷移到北京的望京花家地,任其實從未在內心離開過貴州,這是小林從少年至今居住、成長的地方,也是其創作的源泉。面對生活的變化,小林總是表現出早先居住的那個城市安靜、悠閒和我行我素的氣質。他常常能夠從容地享受某種不那麼時髦的甚至是老土的生活。比如經常去四週散步,去山裏一個房間裏看風景,走很長的路在一個地方泡一杯清茶,體會一下地老天荒的蒼茫之感。近年間小林學會了開車,他經常獨自開著他的高爾夫去向因高速公路開通後逐漸荒蕪的舊公路,在一個岔口隨意一拐,就進了密林深處的小村莊……作為一個現實生活和文化潮流的旁觀者,小林並不因為長期蟄居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顯得封閉,心靈也並未因此變得狹隘、麻木。恰好相反,適度的隔絕使他對世界與現實有分外的敏感。在他的畫室裏,大大小小尺幅的油畫作品都傳達和訴説著一種怪異的靜寂:古老的山林、姿勢露骨的肥胖女人、空中寂寞的落葉、古怪的瘦骨清象的童男、河裏露出的巨石、秋風曠野、春日公園、孤獨和太多的人群…使我想起竹林七賢之一的的阮籍在《咏懷》詩裏緩筆所寫的:獨自佇坐于空屋,有什麼人能夠使我快樂?出門對著延綿無盡的道路,看不見過徑的行人和車馬,登上高處以眺望祖國,只見悠遠闊大的曠野,飛鳥與走獸正寂然離去。這種苦澀的意象、這些被畫家以畫刀和筆調反覆經營的、抒情且具有病態意味的繪畫,善於社會批評和歷史主義評論家們往往不置可否或不知所措。藝術家大都心靈脆弱,秉性憂傷。在一個道德普遍淪喪的世界,抒情傾向的作品正變得不合時宜起來,並註定遭受嘲笑和冷遇。正是由於少數如任小林一樣對於這種心靈脆弱、人格失調、精神分裂;因人讀書過多而體會過深、因想太多而行太少的類型的執著與迷戀的藝術家們不合時宜的偏執與堅持,某種抒情的原則才獲得了適度的保存,這種情形類似于義大利克萊門特所作出的貢獻。抒情得以在新的向度上加以展開,而這樣做的前提是放棄對現實境遇的直接感受,把孤寂的心靈投入夢幻和遊戲,用詩意的言詞再塑抒情空間和抒情對象。無限落寞地前往逝去的聖朝,憑吊凋謝的事物,傾聽一種被時間湮滅了的親切語言,與想像之物和過往的記憶對話,古代的風景清澄明亮,像浮于迷津空氣中的蜃樓,使做夢者在這限度內獲得幸福——這也可以用來描述他自己的生活,藝術家和抒情者,手持畫筆的行呤詩人,有時是怨恨的人,但基本上是憂傷的人、讚頌生命和凈化死亡的人、面對現實的挫敗顧影自憐的人。
小林的近作還隱喻與嘲諷了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知識分子分裂的人格傾向以及無限孤獨的話語立場。寄情山水、返歸桃源,佯裝戲諧和逍遙是魏晉以來中國文人士大夫成為隱士與非隱士所思慕的一種風度,在“佯狂”和“佯傻”的言説策略下,編織了一個最具欺騙性的人的輕快性的假臉。人活於世,恐懼卻無以復加,從安謐的黎明甦醒,不知黃昏是否依然在世?活著,就是在薄冰上膽戰心驚地行走,並且還要在眾人面前露出狂傻的表情。不知不覺間小林的秘戲圖譜揭示了中國文人自知自覺的可悲宿命。這些長期沉湎于細節與溫馨不能自拔,反覆品味琢磨、深深體會的感受和意象,有時會使作者突然頓悟,畫出令人驚嘆的神來之筆,讓人有豁然開朗、靈魂出竅之感。
遠離實存世界以祈求想像的價值,這完全是藝術家的浪漫主義立場:既然無法修改現實的境遇,那麼除了向過去的時光嬉戲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呢?任小林還為我們找到另一種抒情道路:執拗地向生命感情的深度大步推進,企圖達到現代精神和古典抒情氣質、難以壓抑的激憤和異常純凈的語言、永恒的愛的價值和世俗生活題材之間的內在的和諧。
現在,居住和生活在北京,人緣頗好的小林更處於鬧市之中,周圍生活的是話題人群和時尚中心,是無數年輕藝術學子羨慕不已的位置。任小林仍然如我所熟識的那樣偏頭打量著身旁的熱鬧,潮流與反潮流都不在他關心的話題和視野裏,他自然而然地生活著,創作著,並不刻意追求什麼,而只關注和把握日常生活中細節的詩意。而恰恰這樣,反而顯出了一種清晰的個性,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説細節方顯出個性。像一個走向內心的地質勘探者、地理測繪員,小林常常在畫布上不厭其煩地、精堆細描著隱藏于內心深處的貴州的某一條小河、一座小山、一個村落,抑或某一個人、某一件日常生活小事。如果不是傾注了巨大的情感,誰也不會如此全身心地投入,不厭其煩地細緻描繪,津津有味地娓娓道來。在一個日新月異、千變萬化的年代,其實除了生活與現實中的細節與趣味,沒有什麼能被我們把握住了。在一個很容易變得一無所有的時代裏,只要把握了這些細節和樂趣,並在細節中慢慢地琢磨、挖掘,或許還真的能獲得一點什麼實在,而這點實在,在一個很容易互相模倣、互相複製的全球化年代裏,就顯出了特別與個性。
任小林以其大量的如同行吟詩歌般的優美畫作,冷眼看潮的人生態度,卓然獨立於時代潮流之外,他啟示我們思索究竟什麼是我們要堅守與維護的生活的樂趣與細節。在我看來,其實就是守住一個具體的場景、情景、氛圍,乃至特別的地域背景、文化傳統,守住這些特定的場域裏的瞬間感受,並真切地表達出來,我們就可能會在一草一木、一筆一劃中找到幸福——找到這種幸福,也就找到了歸宿。因為藝術家畢生追求並力圖保持的某種個性、獨特性與創造性盡在其中!
葉永青 2006年1月6日于望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