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老唐和他如履薄冰的童話

時間:2009-04-01 11:25:13 | 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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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時代就認識唐志岡了,那時我們同在故鄉昆明——一個中國邊陲的小城。文革、紅衛兵和集體生活,青春殘酷的歲月給人留下深深的印記。作為熱愛藝術的初學者,我們相互結識、相互模倣和彼此較量。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一心想離開腳下這狹小封閉的土地,去闖蕩外面的世界。我記得78年高考時我和老唐共坐在同一張課凳上冥思苦想答題,可惜那年唐並未考上大學。當我拿到重慶川美的錄取通知書時,老唐只能回部隊出早操和寫黑板報去了。

其實很難從外表看得出老唐豐富的人生經歷和現實的磨難:他童年跟隨父母在軍中和監獄生活,當過兵、宣傳幹事、參加越戰、赴江南和京城求藝向學。因為夢想進入中央美院,還在北京自學了兩年英文,回雲南後結束了軍中半世的生涯,轉業到雲南藝術學院當了一名教師。課餘他開辦了兒童繪畫班,以此獲得收入來維持生計和他熱愛的藝術。這段簡歷為他今後的藝術創作提供了如下關鍵詞:軍隊畫風、兒童、生活的記憶和China Tang。

生活中的老唐外表強大內心脆弱,在軍人威猛的虛張聲勢的外貌和作派後面,是情緒化的多愁善感和憂心忡忡的焦慮不安。四季如春的昆明其實是個多病的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旁,比比皆是滿目的藥店。説老唐是病人,不只是説他有病,更是説他總喜歡與身體內和心理上的各種毛病打交道。人高馬大長得像影視裏軍閥和反角的老唐熟諳各種補品和藥理,每當深秋天涼時,第一陣北風襲來,他一定是這個城市最早穿上皮褲的中年男人。他怕,怕生病、怕做飛機、怕車禍、怕見到鮮血和一切危險的事物。他總是既羨慕又擔心地看著我滿世界飛來飛去,“非典”期間,他更視我為危險分子,避之不及。但在熟悉和安全的範圍內,老唐判若兩人,變得輕鬆好玩,威風淩人,指南打北。他會經常風光無比地招呼一群部下,吃吃喝喝、口沫四濺大談人生藝術。老唐後來愛不斷重復地畫一個題材:一個或一群貪玩的小男孩,不知為何身處絕境,時而是高臺臨水令人膽寒,時而身處雲端機翼膽戰心驚,或者巨潮山石壓頂渾然不覺。這一切正是唐志岡危機四伏的內心寫照。

唐志岡的繪畫才能早在從南京藝術學院就學時已顯露出來,80年代創作的《軍魂》系列組畫,已經能感覺到這外表粗曠的部隊畫家對形式的把握能力和細膩的情感世界。後來在北京解放軍藝術學院,唐志岡系統地學習和繼承了寫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他以流行在軍隊中蘇聯和文革樣式結合的社會現實主義的油畫表現性風格完成了畢業創作,用一種宣傳畫式的用筆和色彩套路來處理士兵的日常生活。這種直露和純真的觀察方法和潛藏于其中的嘲諷的氣質、一直延續在唐氏的創作道路中。90年代中期,唐志岡離開部隊,參與了在雲南昆明的一些小範圍的現代藝術展覽和活動,他的創作此時期也受到流行于中國北京的前衛藝術思潮的影響。在描繪社會政治和市民生活情態的繪畫中,加入了反諷和玩世的因素,從都市男女的情慾到社會體制嚴肅的政治面孔的描寫都被放大到一種大話式的誇張和戲倣的表現中。特別重要的變化出現在1999年,當時我在昆明策劃了上河會館的第一個展覽,這也是雲南本地藝術家有機會第一次與來自中國各地方藝術高手同臺競技的舞臺。唐志岡送來了他的新《開會》,讓我眼前一亮!這個題材他其實一直反覆在畫,是現實中熟悉的情態和場景的再現。但這次的變化是一群孩子模倣成人會議:神態各異的兒童們在一張紅色的桌子前端坐,一個身著藍色人民裝的小胖子煞有其事地在作報告的樣子,後面一塊幕布提示這個舞臺式的場合的虛假和可笑性。我當時心裏想:“成了!老唐大器晚成,濃縮人生精華,他的藝術涅磐啦!”我覺得説老唐這個人,看老唐的作品,尤其是近年來發展出來的《中國童話》系列,也未嘗不是反觀我們自己。老唐的處事和性格以及筆下創造的兒童形象固然可笑,然而我們所面對的生活中,不也會往往遭遇到同樣的窘境麼?只是我們不會每每都象老唐在藝術中一樣處處爆出笑料來。不過在面對同樣的窘境時我們是否會同樣的尷尬?而唐志岡的價值就是把生活中那些尷尬全都變成了幽默和反諷讓我們在一笑了之、一笑而過後又突然驚出一身冷汗,陷入深深的思考。

唐志岡筆下那些天真單純到頭腦發熱的小傢夥,雖然也時常動些成人世界的小心眼,又或戲倣著大人們的一切笨拙的手段顯出的更是一種故作精明的樸實,是小人物夢想驚天動地和改變命運的生活中的一些人盡皆知的小秘密,被畫在畫布上一看,就成了笑話,你我恐怕都是這樣生活中的小人物、傻傻地扮出一點小聰明,不過卻在老唐的筆下現了形。

在我們的童年,少年一直到現在的人生際遇和閱讀史中,從來未有出現過童話。我們太早就進入了一個所謂的“真實”世界,打動我們的一開始就是現實、歷史、傳記、政治和金錢,它讓我們相信那的確發生過。唐志岡展現的就是這種災難性的後果,在該閱讀童話的年紀就不進行幻想,使在應該成熟的年紀,才開始陷入強勁的幻想。糟糕的是,這種幻想是如此的單調,因為它不過是現實的迴光返照,在歡樂後面也充滿苦澀的味道。這就是唐氏的成人童話和如履薄冰的人生經驗。我偏愛這種單一的類型,傑出的人物總是幼稚與可愛並存,既風光神奇又充滿弱點。我們可以假裝在談論世界時滔滔不絕,但事實上,在內心深處一直活在一個簡單的模式中,唐志岡揭示了這種模式——只要你真心願意,什麼時候開始回到童年都不晚,它或許真的能喚起你內心單純、天真的那一面,你知道,在每個時代,這種單純與天真,總是被證明是最強大的力量,透過兒童的眼光看世界,我們意識到天真和成熟的分野;現實的成人的世界欲壑難填、愚蠢可笑、危機四伏、徬徨悲哀。

我經常愛去老唐的畫室坐坐,它位於昆明創庫,是我倆一起謀劃和開發的最早的藝術家社區。在那兒,看看老唐的畫,想想我們這個時代。童話好像已經不再受到歡迎。人們讀《哈裏•波特》與《達芬奇密碼》。似乎所有的男女青年都願意自己顯得幼稚些。但卻沒有能力讓自己真的天真了。我説天真這個詞,想到的不是故作的簡單和無知,而是指一種好奇心和對新穎的直感。有時候我在想,我們的直覺和感受力是否真的消失了。兒童們從一齣生起,他們的世界堆滿了各種資訊,他們稍微長大一些時,一切又變得唾手可得,這個世界變得更為開放了,價值標準更為混亂了,過多的誘惑讓人焦慮不安,持續的專注熱情消褪了,人們自然地成為了短暫興奮的俘虜;標準喪失了,一切價值觀都是相對的……當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禁區時,人們不相信存在著絕對的偉大與夢想時,人們還能保持天真嗎?我想在很大程度上,唐志岡的成人童話是用來對抗現實的暗淡的,在創造的童話中獲取生活新的可能性。而且他的童話也不僅是提供這種逃避性,它包含了藝術家的勵志故事:面對不盡人意的現實、堅定、勇敢和富於同情心,它能激起你內心柔軟的那部分,卻並不是讓你回避現實。

給我印象最深的唐的一幅作品畫面是這樣的:兩隻公母狗在醒目的位置縱情歡配,一個灰頭土臉的小男孩,龜縮在角落裏,絕望,傷心,而不失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熱鬧場景。毫無疑問,我們生活在一個祛魅的時代,事物的種種神秘面紗都正在被一層層撕掉。而藝術家的感覺和天真,很大程度上正與這些面紗相關的,秘魯作家略薩在回憶錄裏曾寫過他們那個時代人對性的看法,那個年月,性是充滿神秘色彩的它與占卜和禮儀緊緊相連,而現在它變得如此容易獲取,象老唐畫中的兩隻狗一樣“成為一種體操運動”。他會説:“看著一個裸女躺在床上,總會有一種令人激動的慌亂的體驗,如果那時跟女人作愛沒有那麼多必須克服的障礙,那麼對我來説也就不會有如此重要,如此受到崇敬和充滿幸福期待的東西了。”在很多時刻。雖然不是兒童的人們,的確希望生活在老唐和略薩先生所描繪的那種狀態,那種來自內心的顫慄、衝動和提心吊膽、戰戰兢兢,該是多麼令人神往。那一刻,我們才象生活在一個真正的童話世界。

看老唐的童話,就是看一面鏡子,童話裏就是我們,就是周圍的朋友和人生,因而倍感親切,笑著有病的老唐,笑著傻傻的畫中人和自己,如同那些嬉戲的兒童們,雖然常常如臨深淵、卻仍臨危不覺,樂在其中,生活的可樂和警醒就在老唐的畫中一點點地展開。

葉永青

2007年10月24日于北京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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