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來創庫工作的兩位英國藝術家丹和迪安戈的創作極具啟發性,他們從我們平日熟視無睹的居住地發現的創作靈感閃爍著思考和批判的光芒,當我從他們的工作室中看到這作品的第一眼,就從腦海中跳出兩個字:“別處”,對他們來説,中國和昆明、大理、麗江、香格里拉這些初次造訪的地方,是此前從未矚目和居住的“別處”。他們將展覽的英文題目定為《KUNMING RESIDENTS》(即居住于昆明)翻譯過來的潛臺詞就是:“生活在別處”,而這兩位英國藝術家眼裏的“別處”卻是我和許多昆明老鄉的故鄉和居住地——我們自認為無比了然並習以為常自樂和引以為榮的家鄉。通過他們提供的不同的文化和地理視野和觀察角度,我們在這個從“別處”看到的“家鄉”的版本中,也許能夠會心一笑,更多的可能是幡然的警醒。
丹•漢斯和迪安戈•費拉裏均畢業于倫敦著名的當代藝術搖籃高迪•史密斯學院,作為英國90年代新繪畫風格的代表人物,丹的藝術是繼透納、塞尚和李希特之後新的風景圖式的革命和轉捩點,他創造了以影像數位技術為參照的新的繪畫視角,他善於將那些在電視畫面和網際網路上轉瞬即逝的“別處”的風光圖片轉化于手繪的、日常的耐人尋味的繪畫方式。在描繪的過程中,丹反諷式地刻意保留了那些好像快速的掃描器和電腦、電視數位相機造成的錯誤和亂碼,機器和技術的障礙造成的馬塞克式的形態,在追求效益和速度的美學的現實中,丹保持了他自己紳士般的從容,就如同他永遠身著正裝和手提他心愛的舊皮箱起身去漫遊世界的涵義一樣:“別處”充滿鄉愁。在數位時代丹以年計的週期不動聲色,不緊不慢地在畫布上工作,揭露出技術和進步背後人類在速度前的失憶和世界在發展中的傷害,同時,丹也在這些仿佛車窗中飛快消逝倒退的景物中依稀看到繪畫故鄉的影子……
迪安戈身上流淌著南美的血液,好動且激情四溢。在他的阿根廷母語裏,迪安戈是第二故鄉的意思,仿佛是註定的宿命,他不幸在少年時因激進的思想被當時的軍政府驅逐,喪失祖國的他只能不斷的生活在“第二故鄉”以及無數個“別處”,在巴塞羅那、倫敦迪安戈成為藝術家並以攝影進行創作,他與眾不同的方式是通過自己手工製造的簡易相機進行拍攝,這基於其對現代科技進步深深的懷疑,他認為,相機的鏡像是身體和眼睛的延伸,而不是輕鬆按下的快門以及由機械控制的一次性的成像,他自製相機可以在使用時反覆自主地操作,好像小孩的玩具又像是個潘多拉盒子,因為不可控制和未知的取景方式,反而形成了引人入勝的虛構與真實之間的諸多懸念,由多個視點引發的多重空間和交叉的線索,使他們作品呈現出發人深省的直覺和哲思的意味。
在昆明創庫,兩個闖入這個城市的藝術家,帶著獐般的好奇與純真,嚴密理性的專業操守與洞見,穿越現實光鮮的表面,揭示了現實背面的真實的昆明。丹和迪安戈都以攝影來表達他們居住于昆明的印象和感受,他們敏銳地記錄了一個在經濟快速增長時期,人們普遍浮躁的急於求成的社會心態和我們居住的城市文化趣味。丹收集了大量的城市公共文化符號、公共藝術和被忽略的城市角落之間的關係圖景,真實的現實與理想的慾望的滑稽和令人心酸的對比,構成我們家鄉的城市昆明匯合為貫穿在生活與夢想的“趣味”。二者在作品中呈現出一種矛盾的狀態:五彩繽紛,眼花瞭亂的公共話語、開發商許諾的崇高美好的願望,由於這些願望與真實場境格格不入,因此理想只能被表現在巨幅的噴繪廣告,招貼和小區街道宣傳欄和信筆塗鴉的藍圖之中。丹使我們即看到昆明人的“理想”(這個理想無非是建造一個與別處一模一樣的新城市),也同樣看到無法掩蓋的自身的“現實”。由於本質的不可虛擬性真正的現實如此真實、生動,與此相反,由於“理想”在現實中所處的尷尬的位置,付諸於宣傳的那些盜版式理想樣式的那樣的蒼白、匱乏、千篇一律。
和丹相反,迪安戈繞過了那些城市貼面式的廣告欄,他將目光定在廣告欄背後的雜亂和鮮為人知的一面,迪安戈的方法是將拍攝到的現時場景和人物事件作褪色和削減清晰度的處理,使照片浮現出一股懷舊的時間的厚度,在一個過去和昨天消失得了無影蹤,今天和明天都需要費勁和吃力地追趕和模倣時尚的尾巴的城市,人們在這種歷史和記憶是似而非、似真似假的畫面裏失去對真實的敏感度,也同時失去了對虛構的警惕性,從迪安戈對創庫藝術家群落的虛構中,人們也許可以獲得虛構的藝術享受,而所有一切卻又是透過攝影這個看起來最真實的媒介來達成的。
數位和影視媒體圖像與繪畫和圖片藝術的區別在於:人們用數秒鐘的時間在那些飛快掠過的流動畫面中獲得一種消費式的視覺滿足,人們卻用數十分鐘、數小時也許數日甚至一輩子在一件藝術品前流連或者陷入沉迷或許尋找答案。感謝兩們藝術家出眾的想像力和孜孜以求的原創精神,他們的作品以旁觀和在“別處”的角度為我們提出一個在爭先恐後的與時具進的社會心態之外觀察我們自身的機會,在他們鏡頭之下,我們生活在“家鄉”是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如此新鮮生動和令人擔憂。他們以敏感和輕率地拋棄城市的歷史和記憶,追求速度和改變的背後,往往也潛伏著光沫和各種各樣的短期行為。丹和迪安戈的作品裏,其實已經包含了對浮躁的社會心態,對急於求成的投機行為對社會發展以及消費文化的畸型理解的審視和批判。
從“別處”看到的“家鄉”已不認識。更不親切,已經和陌生的家鄉,提醒我們:難道就這是我們理想中城市文化的趣味?我們的“理想”是去模倣和複製一個“別處”來取代我們的城市嗎?一個新的盜版現代化城市是我們未來的家鄉嗎?追求現代化,不是一味吃力地追趕潮流,不是忘記歷史,拋棄記憶,更不是在獲得短期的快活和酒足飯飽之後,喪失自己立足的精神和物質家園,將我們自己的“家鄉”變成“別處”!
葉永青
2004年11月5日 夜翠湖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