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畫壇享有盛名的張立辰先生是中央美術學院國畫係教授,第九屆全國政協委員。如同自己畫風的姿肆雄渾、氣格高邁,張立辰的性格也直率、豪爽。在一個中秋節的下午,我到府請畫家回憶下放向陽湖的經歷,並順便闡述生活與藝術的關係,他欣然答應,首先很乾脆地概括了兩句話:“幹校三年,因禍得福。”
張立辰出生於1939年,26歲時畢業于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係,曾師從藝術大師潘天壽,專攻大寫意花鳥畫。1970年5月,他所在的人民美術出版社集體奔赴咸寧幹校。與大多數同事有所不同,張立辰是被押送著抵達二十五連的。原來在1969年歲末,他突然被工軍宣隊以“炮打江青”的罪名秘密關押,遭到嚴刑拷打,但他血氣方剛,拒不“認罪”,因而直到下幹校,“問題”仍未弄清。他的“同案犯”還有張廣、徐希、王雲光、劉汝陽等青年畫家。開始時,管理這批文化人的北京軍宣隊比較“左”,説了不少過頭的話,做了不少過火的事。好在不久就由湖北軍宣隊接管,負責人李曉祥政委頭腦清醒,經過深入調查後,在崐“四五二”幹校總部的大會上宣佈:“幹校的任務一是抓生産,二是抓運動。但我看了文化部帶到咸寧來的一些案子的材料,如果真的屬實,不少人該槍斃,實際上不可能真是那麼回事!”這話極大的穩定了“軍心”,幹校再沒有人人自危,尤其是張立辰等人頓時感到“換了空氣”,壓抑的心情稍稍得到舒展。
健談的張先生講述往事時聲音洪亮,毫不掩飾內心的激動。因為我以往採訪過不少人美社的畫家,對他們在幹校的生活情形略有所知,便插話道:“當初‘五七’戰士除了精神壓力之外,體力勞動也是很苦的!”他點點頭,簡要介紹自己因政治上受壓,便憋著一股氣參加各種勞動,從不服輸。有時挑擔重達240斤,挖水渠一天完成七八米長的任務,可以説是一人幹了幾個人的活。1972年初夏,他回京和苦等著他的戀人、青年教師胡萍結了婚,沒多久又返回幹校勞動改造……
對張先生的這番講述,我有點不解,既然他在向陽湖受壓受累,為何今天反倒認為大有收穫呢張先生見我心存疑惑的樣子,解釋道:“我在幹校雖然受了不少委屈,但從正面解釋,這种經歷總比平平淡淡要好。也許人生如此才稱得上完整、全面,否則會留下缺憾。向陽湖造就了一個時期文化人獨特的深刻思想,這是在正常情況下不易得到的。就我個人而言,幹校可謂是‘天賜’一個深入實際、體驗生活的機會,既開闊了視野,又拓寬了題材,對藝術創作影響甚大。生活是藝術的源泉,一個畫家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經過摔打、鍛鍊,就能加深對生活的感悟,創作出來的東西才耐人尋味。”接著,他舉例説,昔日在咸寧,曾多次目睹山中竹子撻風鞭雨的神姿,從中得到了同命運抗爭的力量。至於下湖撈蓮子、揀菱角,也平添了許多生活的樂趣。有時撐船到湖裏,邊打魚邊觀賞落日與晚霞下成群的野鴨,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讓他感到暢快無比!
張先生的敘述飽含詩情畫意,我不自覺地陶醉其中,仿佛“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他談興更足,繼續介紹説:“最讓我留戀的還是向陽湖的荷花,葉大如傘,桿壯似杵。我從小在微山湖邊長大,也沒見過荷花這麼粗,這麼大。偶爾遇上暴風雨,荷塘裏荷葉低頭,我摘取一片大荷葉蓋在頭上,躺在船上剝蓮蓬吃,這種生活頗似仙境,一般人享受不到!我現在講課,經常向學生宣傳向陽湖的荷花,甚至想找機會帶他們去向陽湖寫生。我從幹校回京後,畫了不少荷花,還曾以荷花為題材辦過專題畫展……”
説著,他找出一本印刷精美的8開本《張立辰畫集》送給我。我馬上逐一翻閱、品賞起來。裏面畫荷花的作品果然不少,百餘幅國畫中以荷花命名的佔了十分之一,如《墨荷》、《秋荷》、《新荷》、《夏日荷塘》等等。其中有兩幅還題上了同一首詩:“風來一片雲,水漫幾重煙,殘荷聽疏雨,簌簌不覺寒。”不用猜,這一定是向陽湖的觀賞心得。可以説,沒有幹校的生活體驗,就沒有今日張立辰筆下的荷花。
聽罷張先生的暢談,翻畢他的畫冊,我明白了畫家為什麼説幹校使他“因禍得福”。畢竟是位藝術家,他對咸寧開發向陽湖文化也十分感興趣,評價道:“文化部幹校設在咸寧是個偶然,這是咸寧的幸運。歷史不會重復,儘管有損失,但得到的東西也不少。你們現在挖掘幹校文化,可以留下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教育子孫。如果適時組織京城幹校文化人回咸寧參觀,我想不亞於當初下幹校的意義。”此語甚當,我離開張先生的畫室“漁人草廬”前,盛情預約他先行一步,早日重返向陽湖一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