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趙無極

時間:2009-03-20 09:27:50 | 來源:美術報

在法國,83歲的法籍華裔油畫家趙老可謂盡人皆知;在當代世界畫壇上,趙無極先生更屬抽象繪畫藝術的“領銜”之帥。

去年夏末初秋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應趙老之約,前往巴黎14區榮瓦街附19號,拜訪這位蜚聲全球的藝術大師。當我步入僻靜優雅的榮古瓦街,剛剛向路人提及“ZAOWOUKI”時,人們立即指向一幢面街無窗的赭紅色小樓———巴黎人都知道,“榮古瓦街”恰因擁有趙老的宅邸和畫室,才著稱於世。

鶴發童顏,慈眉善目的趙老,見到我滿面笑容:“上個月我摔傷了手,每天要去打針。今天怕耽誤你的訪問,特地提前從醫院趕回來。呵呵……”的確,老人右手背上還貼著紗布,我心頭為一顫,幸虧老人的笑聲,稍釋了我的不安。

在趙老及他那快人快語的夫人弗朗索瓦茲·馬爾凱引導下,我們通過精巧的小電梯到他四樓的畫室去。狹窄的電梯間中央,放著一把椅子,上面鋪有皮毛坐墊。“我怕在電梯裏萬一停電,這樣就好坐一下。”趙老笑著對我解釋。

驀然,趙老那獨有的笑容使我驚呆了。他瞇著彎彎的雙眼,臉上所有的線條流暢而舒展,道道曲線如同歡笑的山泉,透明而優雅,令人感到非常親切。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怎能擁有這樣純真的幾近兒童般的笑容!是他對生命具有超然的解讀,還是命運對他厚重的的優渥?“畫家趙老的笑,本身就是一幅看不夠的油畫”。一道謎團在我心底悄然升起,那是美妙抒情並讓人頓生聖潔之感的謎團。

趙老把我請進他那100多平方米潔凈整齊的畫室。室內無窗,只有一面碩大的長方形天窗,從屋頂投下均勻的柔光。天窗下,是趙老尚在創作中的幾幅色彩純凈的油畫。墻邊,參差不齊地陳設著10多幅已經完稿的作品。“我的這間畫室因在巴黎市區,所以較小;我在外地那間畫室比這兒要大很多。”趙老環顧四週,揮動右臂比劃著,又笑了。

我們落座的茶几房,是一排低矮的書案,上面整齊地擺放著上百種厚薄不一的畫集,均為趙老多年的纍纍碩果。隨“著作等身”這個詞在腦海中剎那閃現,眼前的畫集似乎幻化成一位巨人偉岸的身影。

侍女夏娃小姐送上醇香的咖啡。徵得趙老同意後,我打開數位錄影機的鏡頭,開始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愉快交談。

“我14歲考入杭州美專學西畫。老師是吳大羽和潘天壽。朱德群比我低一班,吳冠中比我低兩班。記得當時潘先生總要我臨摹古畫,我不太同意,就亂抹幾下,氣得老師要開除我,還是校長林風眠先生把我留了下來。在國內時,我不太接受傳統中國畫的觀念,感到中國畫多半是死的東西。不過,我喜歡傅抱石的作品,當時他在北大教書,他的畫對我有很好的影響。”

畢業後,我在杭州藝專任教6年。林風眠要我改變風格,我不太同意。我習慣於慢慢地變。這時,我選中了藝術之都法國,因為法國既保持傳統,又有創新的東西;而在美國,別人總催“快點變”,我很不適應。”

194841日,我從上海乘“安德列·勒龐”號郵輪,36天后抵達法國,並從馬賽轉道巴黎。我當銀行家的爸爸給了我3萬美金作為留學經費。我在巴黎的蒙帕拉斯租了一間房,與後來聲震全球的雕塑藝術家賈科梅蒂相鄰17年。賈科梅蒂在後期曾奇怪于我風格的變化,問我‘你為何從寫實的風格變為抽象?’我告訴他:‘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自己不滿意了,自然就變了。’”

“初到法國,我每天要學法語,還要和各國畫家一起喝咖啡,交流藝術感受,然後就是畫畫。當時法國的中國人很少,我比較孤獨,就不斷地結交朋友,不僅與法國畫家有著頻繁的來往,還認識了不少美國畫家。當然,這與我剛來時只會説英語有關。”

趙老用稍帶上海口音的國語,笑呵呵地向我娓娓地敘述著他的身世。

“記得離開中國之前,我曾崇敬地臨摹過立體主義大師畢加索的作品。沒想到我法國南部的畫室,居然一度比鄰于畢加索的畫室。這位當時已屆八旬的老人,一心沉醉於繪畫之中,連孩子都不要見。但他對我非常親切,每次我們在畫廊見面時,他都熱情地招呼:‘矮個子中國人!’若我不在,他也會問:‘那個矮個子中國人來了嗎?’還有畫家米羅、馬蒂斯,對我也好得不得了。後來,我一直與馬蒂斯的兒子開的畫廊合作得很好,直到他去世後,我才讓馬普畫廊經營自己的作品。這幾位大師對我都很有影響:畢加索的結構、馬蒂斯的顏色、米羅的開放觀念……,都啟發了我對空間自由處置和掌握的能力。”

趙老細瞇著笑眼,忘情地回顧往昔:“只是他們有個毛病——喝酒太多。呵呵……”“您也喝酒嗎?”我印象中,許多畫家都嗜酒。“我年輕時偶爾喝一點,後來不喝了。”趙老笑笑:“但我喝咖啡。只是要放‘假的糖’”。説著,他從托盤中取出一隻精巧的扁盒,捏出兩粒潔白藥片似的糖精,擲進他的咖啡杯並關切地問我:“你要嗎?”“謝謝,也兩粒。”我點點頭。老人便向我的杯內也捏入兩粒。

喝了一口咖啡,趙老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倏然起身,從書案那堆畫集中取出他在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一本白色封面的畫冊。

“你看,這上面有畢加索為我題的字。”畫集扉頁上,畢加索黑色親筆簽名赫然在目,特別是畢加索臨摹中文的“趙無極”3個字,間架穩健,筆劃流暢,令人驚嘆。

“旁邊的印章,還是吳昌碩為我刻的呢。”這又是驚人之語。趙老説著笑瞇瞇地起身,弓下腰在抽屜裏執意為我翻尋吳昌碩當年為他雕刻的名章。抽屜內,紅紅的一片儘是各式印石。老人一時翻找不著,抽屜內“咯咯”地響個不停……

我低頭端詳:畫冊上那方由中國明末清初著名國畫家、篆刻家吳昌碩所制的篆體名章以及享譽世界的立體主義大師畢加索的手跡,一時竟讓我有些恍惚,仿佛突然墜入飛速旋轉的時空隧道。趙無極——這位藝術家,仿佛隨便從其腦海中採擷任何一個片斷,可能便是極其珍貴的歷史和文化的經典記錄。在他身上,該凝聚著多少重要歷史文化名人的歲月印痕,又該擁有著多少鮮為人知的中外文化藝術交流與融合的史料……

“我們祖宗有很多非常好的東西,尤其唐宋。中國藝術十分強調‘氣韻’,但傳統的東西也要創新。”趙老説:“作為我而言,將自己在祖國帶來的中國傳統藝術觀念,與西方現代藝術觀念互相融合,是自己探索的必經之路。不同的是,我的這種融合是一種慢慢地融合。我需要對西方藝術真正地了解,還要使自己的觀念與大自然緊密融合,從而産生新的靈感,這樣才可能走出自己的新路。”

“我還認為,畫畫不要取巧。”趙老強調:“所有大畫家的路都是艱難而實在的。我畫畫時,從不先將自己圈起來,總是順勢而變。我畫的速度很慢,儘管每天上午9時半到下午6時半我都在畫室,但一年我只畫15張。”

在趙老引領下,我參觀了他的一批作品。擺在正前方的是3幅未完成的油畫,均約兩米多寬、一米多高。趙老説,他時而畫這幅,時而畫那幅,“對哪幅有靈感了,就畫哪幅。”

我細心地品味著藝術家這難得一見的新作,如飲佳釀。仿佛空靈的意象在流動,無聲的聲音在盪漾。抽象的畫板上,或普藍色,或墨綠色,或明黃色的大調子下,覆蓋著飛揚流動的筆觸,掩映著複雜多變的色彩和塊面。

“我畫畫時,從不把自己預先圈在一個既定的範圍裏,而是放開思路。”趙老笑瞇瞇地盯著我,似乎判斷著我是否真正地理解他的作品。

我知道,趙老1985年曾回中國,第一次在浙江美術學院(現為中國美術學院)講學,但那次“講課效果相當令人失望”。他回憶道。直至19975月,他隨希拉克總統訪華並在上海舉辦展覽,才稍有“我終於被接受了”的感覺。因此,對於中國人是否能懂他的作品,並非很有信心。

“我喜歡您的作品。”恰好我不僅在歐美多國及國內舉辦過23次個人畫展,對抽象藝術更是頗有興趣。

“那好哇。”趙老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索性指著其中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開門見山地請教:“請結合這幅畫,具體談談您的創作方法。好嗎?”

趙老寬厚地笑了。他指著畫幅中那塊藍黑相間的厚重色塊説:“我用顏料有時候厚,有時候薄。但畫起來卻沒有事先完整的構思,而是信馬由韁,想到哪兒畫到哪兒……”

事後,從久居巴黎的畫界朋友處得知,趙老有個知名的“私癖”——從不向人透露自己繪畫的點滴方法,也不允許別人、甚至他夫人觀看他的創作過程。但我的“冒失”提問,居然沒被回絕,還得到大師“耳提面命”般的解答,純屬“令人難以置信的運氣”。

趙老又指著其中一幅油畫道:“這幅已被法國駐德國大使訂購了。後來,他又看中了旁邊那幅,把那幅也訂購了!呵呵……”自己的作品能獲得知音的欣賞,畫家自然很高興。

“那麼,您的作品是由固定的畫廊經營嗎?”我問。

“是的。”老人回答:“我的畫主要靠畫廊經營,有些也進入了博物館,還有些被個人收藏家收藏。台北有位收藏家,非常喜愛我的作品,收藏了80余幅。他把我的畫保存得很好,一幅也沒有賣。他準備以後為我辦一個個人紀念博物館。2003年初,有家博物館將舉辦我的個人作品展,其中一半作品就是從他那裏借來的。在美國,也有專門收藏我作品的收藏家。不過,最好不要直接認識收藏家,因為那樣畫廊會忌妒的。”老人有點狡黠地一笑。那笑,依然可愛之極。

“告訴你喲,”趙老突然睜大眼睛:“2001年美國紐約‘9·11’事件前三天,我還在紐約世貿大廈底層的一家畫廊,忙著我的畫展呢。誰知回到巴黎才三天,大廈就永久地消失了。你看險不險。”一絲驚恐掠過老人的眼眸,瞬間又被慶倖的笑意取代。

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其間,我們的談話頻頻地被電話打斷。看得出,趙老雖然閉門在家,實際與社會仍有緊密聯繫。他對每個電話都非常喜悅,接電話時那燦爛的笑容從未間斷。

我起身致謝並欲告辭。趙老忙説:“等等。我送本畫集給你。你要哪本?”他指著書案那座小山般的畫集。

“非常感謝!就賜一部最新版的吧。”

“好,今年剛出版的這本最全面,把我從20世紀50年代起的作品都蒐集進去了。”説著,老人端過一本精美的“大厚磚頭”,從結實的封套中抽出畫冊,翻開扉頁,熱情地題寫諸如“指教”這類的謙語。其情誠摯,令人動容。

我滿懷感激地接過畫集,正欲離去,老人又叫住:“這本我也送給你,因為你也是畫家。”他指著茶几上那部白色封面的有畢加索親筆題字並蓋有吳昌碩篆體印章的畫集。話音剛落,老人就趴在茶几上,在那本畫集的扉頁上又寫起謙語來。

我感動不已地接過沉甸甸的兩部畫集,內心頓生暖意。我感受到這位偉大藝術家對來自國內晚輩的那份力重千鈞的信任與關愛。

在趙老家中院落的一側,坐落著一座不大但已染滿綠色銅銹的雕塑。見我投來詢問的目光,趙老深情地説:“這是我前妻的遺作。”

趙老的前妻陳美琴女士,是一位成就卓著的雕塑家。她于1972年病逝,時年42歲。幾十年來,亡故的前妻,就是這樣通過自己不朽的青銅雕塑的眼睛,在這座充滿綠色生命的院落裏,默默地注視著自己心愛的丈夫一步一步攀援至世界級藝術大師的峰巔。或許,趙老的許多藝術靈感,正來自其前妻這座不朽的雕塑。

趙老的小院落,綠影婆娑,高低不一的喬木和灌木及各種珍稀花卉,把週遭裝點得生機盎然。“這都是我夫人弗朗索瓦茲種的。她喜歡侍弄花草。”弗朗索瓦茲是一家博物館館長。她于1977年和趙老結婚。“我是因為她逗人的小鼻子和小巧的腳丫而娶她的。”老人開玩笑道。我們眼前,一株紅楓高達十多米,直躥到四層樓房的頂上。“這是我和弗朗索瓦茲幾年前從加拿大帶回的小苗,現在都超過房頂了。真快啊!”

老人笑瞇瞇地看著,講著,自己竟也陶醉其間。(邱朝達摘自《中外文化交流》余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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