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仃先生是一位藝術才能廣博的畫家。他在漫畫、壁畫、裝飾畫、山水畫等繪畫領域成就卓著。在工藝美術設計,特別是民間工藝美術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尤為傑出。他在書法方面的精深造詣亦為世人矚目。因此,張仃先生的藝術活動應歸入“大視覺藝術”家的範疇。
張仃先生今年已是90歲的高齡。近年來,他把書法,尤其是小篆作為他藝術表現的重點。數十年以來,美術評論界把視點主要集中在這位老藝術家的繪畫和工藝美術方面的豐碩成果,專門介紹張仃書法藝術風格、尋繹其書法演變跡痕的文章卻十分鮮見。今天,我們不妨跨越時空,去探索張仃小篆的歷程。
幼承家學師傳
1917年,張仃出生於遼寧北鎮縣。擔任私塾先生的父親寫得一手漂亮的楷書,寫大張小楷,從不劃格打線,使通篇縱有行橫有列,具備有紮實的楷書功底。後雖入行伍,但這一手整齊的館閣體書法在軍旅之中深得上司讚賞而授軍功五品勳。家父的言傳身教,使幼年的張仃對中國書畫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從小就展現出超凡的藝術天賦。
在張仃漫長的藝術生涯中,父親是他最好的啟蒙老師。父親的身上結合著塾師的師表、軍人的剛健以及館閣體書法的謹嚴法度,這些中正不倚的品質,都給張仃幼小的心靈烙上了正直、剛強的印記,播下了極富個性的藝術胚芽,並深深地影響著他的藝術人生。在他成年後的藝術創作中,無論是其漫畫的辛辣,還是哪吒造型的英武,或是焦墨山水的深厚,小篆書法的雄強都具備有張仃自小培養起來的豪邁性靈。
張仃早期習書的另一機緣是年少得良師。那是他在錦州上中學期間,跟一位愛好書法的老師學習書法,在老師的悉心指導下主要臨習隸書碑帖——漢《張遷碑》。時至今日,賞析張仃的隸書,仍能找出張遷碑樸拙方整、剛勁沉著的遺韻。
追摹石鼓秦篆
在他借鑒取法的古代名碑字帖中,真正對張仃小篆書法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張仃先生時常臨習的《石鼓文》,尤其是吳昌碩的石鼓文法書一直是張仃稱頌並追摹的最佳臨本。作為篆學豐碑的吳昌碩在石鼓文臨習上進行了長期的揣摩,以至昇華達到古茂雄秀,獨步書壇的境地。《石鼓文》造型活潑、參差錯落,上續金文的遒麗、下啟秦篆之勻整。
習慣於用毛筆的張仃先生,養成了每天清晨提筆揮毫的習慣,有時臨習石鼓秦篆,摩意領會;有時獨立創作,自出新意。這時的心得正如缶老65歲的自題《石鼓文》臨本時所言:“予學篆好臨《石鼓》,數十載從事於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收益之深可見筆端。
張仃先生對秦代小篆情有獨鍾。秦篆是集六國書法之大成的國粹,字形勻圓規整。秦篆的勃興在中國書法演變的長河中處於一個重要轉捩點。秦朝國力強盛,民族精神得到張揚。秦統一全國後創造的這種圓轉流暢、雍容和穆的文字極富裝飾性,保留有象形文字中“畫成其物、隨體詰詘”的繪畫特性。這些特質,恰恰與張仃先生深厚的裝飾與繪畫功底一脈相承。張仃從小培養起來的雄強性格和勁健的藝術神采又與這一古老文字的精神風骨相交融。這些因素的相互交織,使張仃先生的藝術個性與小篆的藝術特點産生強烈的共鳴,由此與小篆結下了不解之緣。
張仃幼年繼承楷書家學,少年以來取法漢隸名碑,成年後而步入石鼓的堂奧。這條明晰的習書源流,與書家習書別無二致——遵循書道的正脈承傳。這些優秀的傳統書學成為其書法形質情性的強大支柱。尤其是篆書的筆力骨線直接獲益於《石鼓文》。張仃小篆吸取石鼓文結字的寬博舒展,氣韻樸茂自然的特點,加入自己對藝術法則的理解,形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張仃小篆的架構。
除此之外,對張仃先生的小篆做進一步地審視,又常能品味出其不同於古人、不同於書家的另一番韻味。恰恰是這些不同之處,才是張仃小篆的藝術神髓之所在。探本求源,縱觀張仃小篆的風神氣骨,我們必須論及先生獨步當今中國畫壇的焦墨山水與其書法的相互作用;必須提到與張仃先生書畫藝術進程息息相關的師友——張光宇、張正宇先生對張仃書法的深遠影響。
取法焦墨山水
自古書畫同源,書法和國畫不僅工具和載體相同,而且二者的藝術追求也是一致的。近代書畫家吳昌碩就是以金石之氣的筆墨繪畫,開闢了寫意花鳥的新天地,堪稱由書入畫、借古開今的典範。張仃先生早在20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就在繪畫和裝飾美術領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名播天下。張仃先生於中國畫的突出貢獻是在焦墨山水畫中苦心孤詣的追求,給人們帶來新的山水畫形式。在“焦、濃、重、淡、輕”的墨色五法中,首當其衝的是“焦”墨,它是中國繪畫的骨線和中國書法的靈魂色——黑色(墨分五色中的“焦”墨是純粹的黑色,其他四色屬不同層次的灰色),它與宣紙或素絹這些潔白的載體所産生的黑白反差,給人以最為強烈的視覺衝擊力。中國美術世界的黑色和“玄之又玄”(玄即黑)的中國文化同出一脈,它與黑白、陰陽、剛柔、虛實等文化元素相表裏。
外枯內膏,縱橫老辣的焦墨畫與挾帶著陽剛、渾厚風骨的張仃相遇,真可謂靈犀相通,一拍即合。焦墨畫表現技法上的枯毫渴墨、崇重筆力,少求墨法、不施粉黛的獨特形式與書法的筆墨追求如出一轍。這正如石濤詩中所言:“畫法關通書法津,蒼蒼茫茫率天真”。因而張仃畫畫恰如寫字一般,中鋒入筆,筆勢強勁,直寫心意。而寫字又將繪畫中所得蘊蓄其中,把繪畫中“氣韻生動”和“骨法用筆”的方法直接用於書法之中。緩行處,筆墨厚重,為靜為實;飛動處,線條蒼勁,為動為虛。
被稱為大山之子的張仃熱愛祖國山河,熱衷焦墨山水。足跡遍及名山大川,開闊視野、博大胸懷。其小篆中的闊達氣度正是因為借重了中華大地的蒼茫雄偉,借重了山川溪石的鬼斧神工,更借重了他自己心中丘壑的率性筆墨。這正合乎小篆宗祖、秦丞相李斯所言:“夫書之微妙,道合自然”。張仃書法融會繪畫、師法自然,于篆字的中正勻衡之中灌注了和諧生動而又恣肆勁健的生命活力。剛中帶柔、書中有畫,使小篆書法通過潤燥相濟的反差獲得“潤含春澤,乾裂秋風”的焦墨山水氣象。
融會正宇書風
書法師古人,繪畫師造化。張仃先生將二者兼收並蓄。在書法之中不僅師古人、師造化,更以今人為師。在張仃先生遇到的眾多良師當中,被他深情地以“恩師”相稱的當首推張光宇、張正宇兄弟。張仃和這亦師亦友的“二張”在解放初期並稱為裝飾藝術界的三“張”王牌。他們一起為年輕的共和國進行包裝設計。説到他與“二張”的情感,在張仃回憶逝去三十年的張光宇先生的時候,他這樣寫道:
在逝去的故人中,人與作品最令我不能忘懷的就是光宇了。我與光宇是忘年交,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後來,我們幾十年相處,一起工作,亦師亦友,而師是主導。
張光宇先生是中國現代裝飾藝術的先驅。他的書法雖有精到的功力,但不如他弟弟張正宇一樣,在中年後致力於書法金石的專門研究。因此,對張仃小篆産生重要影響的,就是張正宇先生那粗頭亂服,風格意韻有似于草篆的書體。張正宇先生的篆書吸取商周鐘鼎文、春秋戰國的鳥蟲書、以及秦漢瓦當文的間架結構,並以此為契機,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創造出筆勢開張、氣象外耀,而不流於狂怪的嶄新篆法。他在古籀體勢筆意的基礎上,以他那充滿筋力的線條進行了大開大闔的變化,行筆用墨疾澀有度、縱橫曲折,翰墨淋漓、濃淡並舉,令觀者神馳情怡。張仃先生在《正宇書畫》集中是這樣評議張正宇先生的書法:“他的字,寫得十分風流灑脫,晚年攻篆隸,而且寫出了他自己的獨特風格,隨意變化,極受欣賞者的讚嘆,或稱之為狂籀”。
張正宇這種縱心奔放的書法藝術,與一向嚴謹敦厚的張仃風格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深深地觸動和啟發著張仃對小篆的再思考。而這一影響最為明顯地見之於上世紀七十—八十年代張仃篆書體勢、筆劃的變化之中:結字明顯地開張伸展,筆劃線條呈現象金文般的三角形態。此時,正是張仃先生對正宇書法神追心摹的時期,也是他書風獲得外來元素充實的又一重要時段。時至今日,張仃小篆的書法成熟而穩定,呈現的藝術個性與正宇書風也各有殊途,但藝術的目標是同歸於一的。張仃小篆在筆意的淹留和筆鋒的提飛之間,仍流露出對正宇書風的心領神會,可見張仃小篆對正宇篆書的有機吸納,這正如白石翁所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書無成法法自在。記得有一次我去拜問張仃先生的為書之道,先生直言不諱的談到自己數十年習書心得,其中有一段這樣的論述:
在書法的練習和創作上,我曾經嘗試過行草,想在行草筆法中找到適合自己的門徑。這樣花了較長一段時間,終覺其藝術趣旨與自己的性情相去甚遠,只好放棄了這灑脫俊逸的線條路數,仍堅守自己志趣相投的北碑一路。
從張仃先生平實語言中,反映著先生對自己藝術個性的準確把握,書為其心畫。同時,也在告誡我們,習書應隨自己的天賦,找到自己真正心儀的藝術樣式。不必千篇一律,去趕時下流行的“雄強”時尚,而不顧及自身的精神氣質是否與之相諧。張仃先生還以啟功先生“半生師筆不師刀”、崇重帖學,成為當代書壇巨擘為例,從書法藝術的另一種類型,進一步闡明瞭這一點。
張仃小篆的高雅大度,來源於先生人格的正直堅強,來源於先生廣博的修養與勤奮創造,也來源於先生豐富的人生經歷與親和而雄健的藝術魅力。在書法世界裏,當今時代是書法藝術個性彰顯,變革紛呈的時代,于萬千變幻之中我們是否應斂心靜思書道的創新命脈。從張仃先生習書自楷書入手,張遷漢碑入門,石鼓大篆入室,廣取博收,而直擊書法肯綮達到新的藝術境地這一梯次演進的歷程,再次論證了書法創新源自堅實而豐厚的書法藝術傳統。先生的藝術,自始至終堅守優秀傳統的底線,繼往開來。今天,在張仃小篆藝術之中,可以直接領會他遒勁剛毅的氣質神采與小篆書法的相互契合,感悟到他相容並包的胸襟和善於諧調各種藝術變化的睿智。在我們品鑒先生書法之時,以理性的解析為先導,獲得新的審美體驗,緊隨先生筆墨的歷程,展開一次次愉悅的藝術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