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4年
地點:杭州,浙江省人民醫院病房
案:採訪何水法先生,正何先生駕車不慎小傷住院,何先生仰臥病榻,一談起藝術便神彩飛揚了。
從這些印刷品上,使我産生了對中國畫的熱愛
許宏泉:何先生是陸(抑非)老的學生,你上美院應該是文革以前的事了?
何水法:我是美院沒念。1978年直接考研究生,中國美院第一屆研究生。也是文革以後中國美院第一屆研究生,導師是陸抑非先生。
許宏泉:你覺得最初影響你走上藝術道路的是誰?哪一個畫家?
何水法:我走上藝術道路的是受齊白石的影響。(19)50年代的時候,到處都是齊白石的印刷品,當時不可能看到他的原作,我年齡還小。而齊白石的畫,各種日用品,什麼盤子、毛巾、火柴盒上。。。。
許宏泉:痰盂上面都有。
何水法:到處都有齊白石的青蛙呀、牡丹呀、荷花呀。。。
許宏泉:蝦米。
何水法:蝦。特別是青蛙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水墨的。從這些印刷品上,使我産生了對中國畫的熱愛。當然這也僅是一個方面,從小的時候。。。
許宏泉:那時候在紹興?
何水法:沒有,沒有,我生在杭州。我母親是紹興人。從小的時候我母親就給我灌輸——以前情況和現在不一樣,現在都是獨生子女了,父母親都比較關注子女的前途。我們是工人家庭,兄弟姐妹比較多。父母也顧不上每個子女的前途什麼的。但是我認為我是有悟性的。應該説是從齊白石先生的畫上開始萌發了我對中國畫的那種喜愛、熱愛跟強烈的追求,一發而不可收。
許宏泉:開始的時候只是對美術的一種喜好,可能也還不知道什麼叫“中國畫”。考上研究生進了浙美以後,你覺得對你留下深刻印象的畫家或者是最能夠感動你的啟發你的作品是哪些?
何水法:我在念小學的時候,實際上我這個人是很全面的。剛才講的事情是幾歲時候的事,五六歲。當時除了用墨畫以外,還買了水彩顏料去畫西洋水彩畫,那是八九歲時的事情。後來慢慢地,對書法很感興趣,所以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就開始練書法了。臨了很多碑貼,比如説《漢書大觀》裏面有《乙瑛碑》《禮器碑》《張遷碑》,還有《曹全碑》都臨過,篆書也臨過,鐵線篆,包括行書。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好幾本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宋人畫冊》,是一頁一頁的,當時一塊錢一張。這個對我得益非淺。接觸到宋人的畫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所以我的眼力很高。當時,我一看就認為是好東西。後來我一直沒有走彎路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當時買了四本,也就是四十張,我幾乎是反覆地看,反覆地研究,雖然我畢竟還小,又沒有人指導,但是我有這個感覺。所以,對兩宋的花鳥畫,實際上我十幾歲就在學了。
四十張的《宋人畫冊》奠定我這輩子的藝術基礎
許宏泉:所以,我看過你早期的作品都是工筆。
何水法:我出大畫冊的時候,謝稚柳先生説:“當今工筆花鳥畫,活著的你第一”。這是謝稚柳親口對我講的。他説你的路子一直沒有走偏,你的路子走正了。包括陸抑非,一開始時説我,你的工筆畫得非常好,路子一定要正。前段時間北京的一家雜誌,叫我開列一些對我産生了印象的書目,我就寫上了《宋人畫冊》。就是這四十張的《宋人畫冊》奠定我這輩子的藝術基礎。當然後來慢慢地看多了,到北京故宮去看。但是最初的印像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許宏泉:當時像謝稚柳這樣的老先生,你接觸很多?
何水法:啊呀,太多了。因為我的機會比較好,我與他們的交往,下次可以再進一步跟你聊。西泠印社在出版《我跟大師的交往》,我寫了很多。光是杭州就有沙孟海、陸維釗、吳茀之、陸抑非、諸樂三等,這些人我每個禮拜要見好幾次面。上海有謝稚柳、唐雲、王個簃、朱屺瞻、謝之光等老先生,我也一個季度要見好幾次。當時還到北京去拜訪李苦禪、王雪濤、俞致貞等人,我都跟他們有交往。
許宏泉:那最能影響你的是哪些人呢?
何水法:謝老、沙老、陸維釗、陸抑非,包括朱屺瞻先生。文革前後,我兩個月要去一次上海,一般情況下,每次我都會去這些老先生的家裏。還有關良先生呀、黃幻吾這些老先生家我也經常去的。程十發那裏,當時我還不大去哩,他當時還不老,還不是名畫家哩。所以像這些老一輩的畫家對我的影響非常深。我是所處的時期比較好,不像現在畫家要見我們這些老先生……
許宏泉:不容易見。
何水法:不像我們以前見老先生比較容易的,有這個機會,包括劉海粟先生。所以,我是很幸運的。我是在承前啟後的位置上,在中國花鳥畫這塊。
許宏泉:你趕上了。
何水法:唉,趕上了,趕上了!
許宏泉:真正有意識地搞創作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何水法:大概十七八歲就開始了。
許宏泉:那個時期你還在學宋畫?
何水法:啊呀,我跟你講,“文革”以前,我山水花鳥人物都畫。刻印、書法,很全面的。後來到“文化大革命”了,他們説花鳥畫不好畫了,我就不畫了。人物畫也不畫了,我以前畫古代仕女,畫《紅樓夢》,畫過一套,後來文化大革命都燒掉了。所以文化大革命以前,我還真是瞎畫,畫的都是山水,有幾幅還在裱,一幅十八歲,一幅十九歲,一幅二十歲。1966年4月份畫的,後來就不畫了。我的寫生山水很多。到1970年前後,我又恢復畫花鳥畫,工筆。1976年前後我畫了很多工筆花鳥。在杭州湖濱書畫社展出,當時畫畫的人少,每次展覽都是沙孟海、陸維釗、吳茀之、諸樂三、陸抑非、我。年青人就排上我一個人。每年都這樣的,都是紅木鏡框。所以我的影響是那時候奠定的,出名出得早。
許宏泉:你最推崇的藝術家?
何水法:我最推崇三個畫家,第一黃賓虹;第二齊白石;第三吳昌碩。
許宏泉:你怎麼看黃賓虹的花鳥畫?
何水法:黃賓虹不是花鳥畫,黃賓虹是山水畫。
許宏泉:你作為一個花鳥畫家,對黃賓虹的花鳥畫你怎麼看呢?
何水法:好,好!黃的花鳥畫很大氣了,主要是他的筆墨。畫得很鬆動,基本是中鋒呀,靠勾的,不拘形似,完全畫感覺。
許宏泉:也有人認為他的花鳥,沒有作品的意識,稿子一樣。
何水法:但稿子也大氣呀!他的不光是稿子,他的稿子跟齊白石不一樣。齊白石的是作為粉本,黃賓虹這個是在實踐中來的。
許宏泉:畫他中意的花鳥畫。
何水法:心中的東西。我認為從整個格局上面,黃勝過齊白石。
許宏泉:他的用筆有金石味,仍有山水的意趣在。
何水法:唉!對!對!對!如果叫我佩服一個人,我佩服黃賓虹。
許宏泉:從吳昌碩到吳茀之、諸樂三,他們的畫風基本是一條路子,你覺得這一條線上對你有沒有影響?
何水法:影響有啊!我決定把石頭全部搬下,全部拿掉。這是一個重大的突破。
許宏泉:我以前評你的畫的時候,曾談到一個“大”的問題,這種“大”其實並不是篇幅大,比如……李苦禪也畫過丈二匹,潘天壽也有大幅的。我看所謂的“大”可能是一個“大氣”的問題。
何水法:你這個講法非常正確。幅面大並不是“大手筆”,大畫要有小畫的精到;小畫要有大畫的氣概。不是説我畫吉尼斯紀錄,這個就是最大了。
許宏泉:大而無當!
何水法:這個是沒用的,好像是四方連續圖案無邊無際,這個不行。對這個歪風要剎住它。
許宏泉:不是惟大是好。
何水法:不是沉浸在別人畫50米我畫80米,他畫80米我畫100米,這個沒用的。
許宏泉:老一輩的那些畫家比如像陳半丁他們這一代人,像諸樂三呀,包括海派的等這些畫家,包括朱屺老,當他們處理大畫的時候,比如説一塊石頭一棵牡丹,他們採取嫁接的或者拼湊的拼盤式的。我看你的大畫,比如你的一個丈二匹,仍然就是一個折枝的。你是什麼時候有意識地追求這樣的一種突破?
何水法:我把我的經過簡單地跟你講一下,1971年,我25歲,陸抑非先生對我説:水法呀!你要畫點意筆畫,寫意的。我説,算了,陸老,我對宋元非常迷戀。老先生開始也沒怎麼作聲,後來因為我慢慢接觸多了,熟悉了,他就跟我講,堂堂的八尺男兒,老是畫工筆,你要畫點有氣概的東西。我説,我不會畫。他説,不會畫嘛,我教你好了。奇怪,就是這一句話,我馬上就……因為那時候呀,我有時把我的工筆拿去,他在畫意筆,我在邊上看,他説等一下,這個畫好我再給你看,我看著他正在畫的意筆沒有感覺,一點感覺也沒有。奇怪,這一天他説我教你畫。就看我畫。他這一點拔,我就有意識地看進去了,馬上一通百通。所以我在考慮這個問題:這個意識是很重要的,有意識跟沒意識去看是不一樣的。
後來,我看著那張畫説,陸老這張我看著不錯!他説,那你拿去臨吧,你回去再去看看。陸老對我很好。我如獲至寶。我説,那我一定保護好,明天我給你送過來。就這樣反覆地畫,反覆地看。後來就畫得惟妙惟肖,很有興趣。
(這時醫生來查房,問了病情,醫生説好多了,基本上恢復正常。)
許宏泉:要不要喝點水。
(何:喝水)。
許宏泉:剛才你提到了受陸抑非先生寫意花鳥的影響。有許多畫工筆的,在畫寫意畫的時候就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現在也有許多人也是這樣子的,或者是畫不來寫意,或者是畫不來工筆。你是怎樣解決這方面的問題的?
何水法:所以,我接下來要跟你講。因為陸老他比較全面,他是兼工帶寫,後來我就順著兼工帶寫的走。所以我寫過一篇文章:從兼工帶寫著手,是一條解決寫意畫的最好路子。因為它可以上追工筆下追大寫意。“兼工帶寫”是陸抑非的教育方法。我從兼工帶寫再到沒骨,所以我的沒骨畫得很好。我可不吹牛,當今我們這一代畫家,畫傳統的沒骨花鳥,我也可以成為老大了!
許宏泉:我看過一些惲南田的。
何水法:我比他大氣,有好多筆墨上面他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我的造型能力非常強。所以我是從工筆到沒骨到兼工帶寫,到大意,到潑彩潑墨,這一條路我全通了。古人有句話叫厚積薄發嘛,這個是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
應該講我是非常全面的。
無論是西洋畫到中國畫,西洋畫我就油畫沒畫過,水彩、水粉、素描,我都畫過。所以我路子比較寬,從山水、人物到花鳥,從工筆到大寫意。所以程十發先生對我評介是:你工筆很工,放的極放,而且兩面都好!這樣的畫家全國很少見。
許宏泉:你覺得從工筆到大寫意,這中間小寫意的過渡是很重要的?
何水法:非常重要。有好多畫家,只會大寫意,工筆呢他也懂一點,三腳貓。有的工筆畫家他不會畫大寫意,因為他方法不對。有一次在汕頭,劉力上、俞致貞、我、三人被請去畫畫。我在這邊畫,俞致貞在那一邊畫。俞老看我畫了以後,走過來,“小何,你很聰明呀。我就畫不好。”他在畫什麼,畫荷花。“啊呀!”我説:“俞老你方法錯了。”他在畫工筆那樣地在畫,一支筆刷幾刷幾地。我説,意筆是意筆的畫法。我就畫給他看。他很羨慕我。他説小何你這個畫得真好。他不懂,用工筆的方法畫畫意筆花鳥畫,那怎麼畫得好。工筆畫跟意筆畫大寫意的表現手法是截然不同的。
而且還有一點,意筆畫每種畫的表現手法都不一樣。點法,蘭竹有蘭竹的方法,方法都不一樣的。
許宏泉:現在很多年青一代的畫家,他們也在畫宋人一路的工筆,但他們做底,追求所謂的古意。
何水法:我不贊成!因為我們學宋人的精神,不是它的形式。現在這些只是有點影子,都在學皮毛。沒有深入到骨子裏去。我認為宋人的東西,色彩並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線條,筆墨。這個線條太高了。只用顏色做做灰底子,做效果,蒙蔽過關。假如我來評,這種畫全部槍斃掉。我認為他們忘記了“空白就是畫”。宋人的畫靠意境,靠空白來處理。比如荷花,滿的也是滿而不實,很空靈。
許宏泉:一下子把我們帶到那種夏日西湖……
何水法:“接天荷葉無窮碧”的境界裏。你看,他們的底色如那掉的話,是什麼都不能看的。
許宏泉:線條也是像鋼筆的線條。
何水法:唉……線條不行不行不行!大大的不行,不是一般的不行!
許宏泉:是裝飾的趣味,有一點近於蘇州的繡品。
何水法:格調很低下!以後我給你們看點我的東西,大大不一樣的。
許宏泉:你現在的寫意花鳥,滿鋪的構圖,是否受到西洋畫的影響?
何水法:受到了影響。因為我是從1990年開始,慢慢地悟到這個問題的,應該講是1997年以後,我才慢慢地考慮一種全景式的構圖。這是我提出來的——全景式構圖。1992年全國第一屆花鳥畫展,我畫的一幅《一串紅》。慢慢我就悟到了這個問題。歷史上那些大畫家,八大、吳昌碩,包括潘天壽畫的大畫還是沒有突破。到今天為止,還是一塊大石頭上面拼盤式的。吳昌碩也是這樣的,最最根本的點還是不能突破。我在反覆考慮以後,我決定把石頭全部搬下,全部拿掉。你看我後來畫的畫,我沒有石頭的。這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在思想上的很大的一個開放,假如沒有這個勇氣,我今天還是傳統,還是拎不清。我想像了一下,有石頭比較容易,一塊大的石頭能夠撐住,也有利於筆墨的豐富性,而我把小花能夠撐起,成為大的氣概,在筆墨要求上更高。
所以在花鳥畫上,我認為我有重大貢獻。
我近年來最成功的一點,就是傳統筆墨來畫生活的感受,又有現代的構成意識
許宏泉:你自己比較滿意的是哪些作品?全景式構圖也好,搬石頭也好,你比較滿意的?
何水法:一些大的全景式的。
許宏泉:你前面提到筆墨的問題,你覺得花鳥中,色彩也是一種筆墨。
何水法:對。
許宏泉:你的色彩雖然非常明快,但你的色彩還是地道中國的,並沒有洋味。
何水法:我思想很開放,但在用色上,還是很保守的,用的全是中國畫顏料,丙烯之類的洋色我是不用的。本色不變,但是中國畫裏的洋紅、硃砂、朱驃、石綠、藤黃,我基本上就用這幾種顏料。
許宏泉:在單調裏面求變化。
何水法:單一的調子而不單純,追求豐富的藝術效果。這靠什麼?靠我的用水,水墨交融呀。黃賓老説“色不礙墨,墨不礙色”。但我打破了這個框框,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我是水墨交融,色墨交融。往往因為水的充分利用而帶來神奇的效果。神奇很重要。所以發老(程十發)對我的評價:水法筆墨神奇。這個奇很重要。
許宏泉:程老的一些花鳥畫用色很豐富,複合色。我覺得程十發先生的花鳥畫在當代不可忽視。
何水法:發老個性和我不一樣,所以他氣概沒有我大。
許宏泉:發老有傳統文人的氣息,這氣息當下少見。
何水法:畫如其人,這個氣概很重要。
許宏泉:你的很多畫裏,特別是大幅作品,強調一種斷斷續續的線條,這有什麼道理嗎?
何水法:中國畫講氣勢,筆斷氣不斷,筆斷意不斷,筆斷情不斷。畫的時候,我把線條嚓、嚓、嚓斷開,沒關係的,因為氣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我到最後是畫意了,畫氣概了,畫氣勢了,畫感覺了。所以感覺是非常重要。所以到最後我不是畫一枝花,畫一葉。這個要不要?這個要,這個我已經是瞭如指掌了。我的學生説我是電腦,為什麼?因為這個寫生功夫我太熟了。去年這時候我還在公園裏畫了一個禮拜的櫻花。
許宏泉:我看到過你一張四尺大的櫻花。
何水法:那個早了,1983年初畫的。現在畫的櫻畫,你下次再來看,我稿子都在。太神奇了,啊唷,你還在下這個功夫呀,一絲不茍。但是一看我的線條很靈動,穿插……
許宏泉:工筆當作寫意來畫。
何水法:啊唷,我本來要畫一張大幅工筆櫻花的,因為沒有精力畫。我這個硬功夫呀,我閉起眼睛來可以隨意揮灑。因為我的腦海裏都是花。畫感覺。所以我近年來最成功的一點,就是傳統筆墨來畫生活的感受,又有現代的構成意識,我都到位了,筆墨是傳統的,構成是現代的。生活是有感受的。
許宏泉:你很自信!
何水法:一直往下走。所以,我今後在藝術上,遊刃有餘,厚積薄發。好多人對筆墨傳統思想不開化。他老是喊傳統,傳統要不要?很重要!我們現在不是傳統不要,而是傳統不夠。好多畫家為什麼背時,他是傳統不開化,腦子不開化,就一直盯著傳統。我們這個傳統是很豐厚的,我們國家有五千年的歷史。我們這個歷史當中有優秀的,有非常輝煌的時期。正像溫家寶最近講的,也有非常曲折的時期,但是前途是光明的。我們這個傳統要用的地方太多了。但是思想不能保守,思想要與時俱進。
緊緊地抓住傳統,不能被傳統所束縛
許宏泉:你現在還不算老一代,不過,對更年青的一代,你覺得還存在什麼問題?有什麼建議呀或者什麼忠告的?
何水法:忠告建議倒談不上,我就希望我們年青的畫家還是要緊緊地抓住傳統。一步一個腳印,藝術上而來不得半點虛偽。但是不能被傳統所束縛,要有一種與時俱進的精神,這個還是很需要的。
許宏泉:你覺得目前的花鳥畫還存在著哪些問題?
何水法:很坦率地講,目前中國花鳥畫有幾種傾向:第一要畫得大,我剛才講大不是畫大,是手筆大;第二,大寫意越來越少,工筆越來越多,也就是説製作的成份越來越多,靠傳統筆墨表現越來越少。而且畫得好得越來越少;第三,很少到大自然去,這也是因為浮躁心理,想一夜成名,當然,他們這個心情我是很理解的。很理解年青朋友的想法。但是厚積是很重要的。
許宏泉:現在的畫越來越大,原因是什麼?
何水法:原因很簡單,一句話就可以,就是想入選!想能夠得到評委的視覺衝擊力。因為畫小畫不起眼,只能畫大。我一直強調畫家是畫思想的,畫家主要是畫思想。為什麼我每個時期都不一樣?我現在睡不牢唉,我回去要畫鴻篇巨制呀。我正在考慮要到哪去找一個大一點的房間去畫。我倒不一定是追求大,我有東西呀,畫感覺呀,這就是畫思想。包括形式,題材上面。我最近去了澳大利亞,很激奮,很激動呀。
許宏泉:看到了異國的花花草草。
何水法:我畫了幾張澳大利亞的花,展覽效果非常好。一定要在題材上面開拓,在筆墨上面要精悍不已。在穿枝出葉的時候,要打破傳統的槌槌。但是要畫它的物理物情物態,花鳥畫很難。牡丹葉子不能畫成菊花葉子,荷花葉子不能畫成玫瑰葉子,一定離不開它的結構。所以好多人他亂畫,我一看他們的畫,亂畫。又要有生長結構,又要不被結構束縛。要畫大的氣概,就是靠筆墨,靠一枝筆,我畫畫就是靠一枝筆。我不用第二枝筆的,我就是一枝筆到底的。
許宏泉:強調寫。
何水法:就是一個“寫”字。中國大寫意就是一個“寫”字。現在我還悟到一個問題,大氣的問題不是大寫意的專利權,工筆畫同樣存在一個大氣的問題,不是工筆畫就是小氣。
許宏泉:它是格調上的……
何水法:格調上的,精神上的。
許宏泉:你覺得風格這東西,是形成得早好?還是……
何水法:風格的東西不能強硬要自然而然地形成。像黃賓虹七十歲之前還沒有自己的風格,就是到了八十五歲以後,慢慢地慢慢地,就是因為他眼睛的毛病,救了他的藝術生命。後來看不出了,病目了,畫感覺了。
許宏泉:是老天給了他一個機會。
何水法:老天給了個機會。當然也不是因為眼睛看不出了就都能悟到這個問題。那完了那不能畫了,黃賓虹就不是這樣,一個他有功底,一個他的思想境界,同樣病目,每個人的態度不一樣,有的積極的有的消極的。我認為黃賓虹的藝術成就主要是在他病目以後,老天成全了他。但不是人人都能成全的,因為黃賓虹獨到的造化在裏頭。
許宏泉:風格可能像蠶蛹一樣的,已經形成了,結繭了。但如果出不來,就只能一生在蠶繭裏了,螺絲殼裏做道場。
何水法:以前説“學古人之心,不學古人之跡”,這點很重要。現在年青人三十歲時在學黃賓虹八十歲的東西,“啊唷,我領先了五十年。”這是很幼稚的想法。
許宏泉:不會尋源而上。
何水法: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去拜訪沙孟海先生。沙老跟我講:水法你是學瘦金書的,你現在學得很好了。他説你知道宋徽宗是學哪個的?我説我不是很清楚。他説我跟你講個事情,你現在是以趙佶為師,你跟趙佶是師承關係,趙佶是學唐代??那麼宋徽宗的老師是??你為什麼不直接學??你一學??跟宋徽宗就是同學。你是喜歡師生關係還是同學關係?我説算了,我當然跟宋徽宗同學。好,你學??同樣學??趙佶變出來的跟我變出的不一樣。
許宏泉:平時聽些音樂嗎?
何水法:音樂也聽,我也不保守。現代音樂也聽,休斯敦這種都聽。
許宏泉:你怎麼看待藝術與市場的關係?
何水法:藝術不能以金錢來衡量,主要是把藝術搞上去。錢不是説不需要,錢還是需要的。但是一個藝術家不能老往錢上面去看。像我現在(今年)七千一平方尺,我價位已經很高了,浙江我是最高了。但是我不把錢當作主要的,錢不是惟一的,境界是最重要的。我最近拍賣一平尺都是一萬以上的。《四季花語》二十五張冊頁,現在出價已經四十二萬了,一平尺就到兩萬塊了。這本送給你,(拿出《四季花語》印刷本)中宣部部長寫的序。
許宏泉:你希望藝術品市場應該是個什麼樣的市場?
何水法:要規範化,現在極不規範。
許宏泉:有的畫家就自己漲,今年二萬,到了明年他就要三萬。
何水法:這個不能這樣,市場規律與藝術規律,都要統一的。
許宏泉:你的畫在市場上……
何水法:都很喜歡。
許宏泉:用老套來説還是雅俗共賞,顯得陽光燦爛。再像八大山人那樣殘花敗柳一隻怪鳥……
何水法:那沒意思,沒意思。
(許宏泉 《中國典藏》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