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當代中國畫》創刊,主編陳履生很有些“本事”,將媒體見面會安排在了著名畫家黃永玉的萬荷堂。
陰霾的天空零星飄著極細微的雨絲。走近黃永玉的萬荷堂,這一處錯落有致的房子,在細雨中變得朦朧而有詩意。院墻上垂下密密匝匝乾枯的藤蔓尚在春寒料峭中沉睡,四週卻已是悄然萌生綠意的樹木。
有人走來,引我們走入院子。大家突然變得安靜起來,只聽得相機咔嚓嚓忙碌的聲音。我們放慢了腳步,不願錯過落入眼簾的一絲一毫:院落裏那數十株梅樹,據説都是清代乾隆和嘉慶年間的,每一株至少都有上百年的歷史;幾尊銅像雕塑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兩個活潑可愛的胖嘟嘟的孩子,女孩兒雙手托在男孩的背上,雙腳飛起來,喜眉笑眼的樣子——僅這一尊雕塑,似乎就能隱約想見黃先生風趣童真的性格。
沿著排成七列的石甬路前行,西側十幾米處就是先生的客廳。
迎面六根柱子,上面寫著誇張的象形字,部分被下面擺放的花花草草遮住了,並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認清上面寫有來自緬甸字樣。西側墻上是黃永玉自己題的一幅字:一個活了84歲的老人,身體還過得去,頭腦又清楚,再不承認自己是個老奸巨滑的傢夥,那就太謙虛了。
這樣的天氣,室內顯然有點陰冷。在四處瀰漫著水仙等植物的香氣氤氳中,大家竊竊交談,看四週擺著的字畫等種種物件,一切都很新奇。等到黃永玉先生走進來,屋裏便立刻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現在的很多畫叫我驚嘆
一入座,黃先生就談起了中國畫。他認為中國畫的提法有點特別:“一般講,畫分中國畫外國畫(或者叫西洋畫),這是上世紀初的提法,我沒有覺得畫還要分好多種,因為我什麼也沒學過,中國畫、西洋畫都沒學過,我就用自己的方法畫。”的確,黃永玉的畫不中不西,自成一派,連他都説自己是個打野食的人,胃口比較好,凡是好的東西他都能加以消化吸收,但也有好多人説看不懂他的畫。他就舉了個例子。
有人去問畢加索:“你的畫我怎麼看不懂啊?”畢加索問:“你聽過鳥叫嗎?”“聽過。”“好聽嗎?”“好聽。”“你懂嗎?”道理就是這樣,藝術的欣賞是有層次的,有的畫是專畫給內行人看的。
中國畫實際跟苦難結合在一起,誠惶誠恐地度過了漫長的苦難的時代。黃先生説,自己在幹校三年,每天排著隊走16里地拿農具去勞動,還得唱著歌,表示高興。那時不準畫畫,他就在心裏畫。而現在呢?黃永玉説:“我看到現代人畫得這麼好,真開心!現在的很多畫,認識的不認識的,叫我驚嘆。杭州有個畫家,畫唐人生活,真好看!不是少數,是普遍開花,中國很多年輕人都畫得好。我曾經給胡永凱的畫冊寫過一個長序,他的創作已經建立了自己的體系。人家説建立什麼派、什麼畫風。這我不理解,我理解畫家建立自己的體系,是從小就形成的,有了體系,就成為一種風格。不是今天沒風格,明天找個風格可以來做做。胡永凱早年就做研究,是一個整體、立體的東西,逐步形成了風格。他的畫很講究,我欣賞。”
他又提到前衛畫。因為他不止一個朋友,國畫畫得好,忽然要畫前衛畫,卻畫得一塌糊塗。“我告訴他,前衛畫是另外的一種東西,是很難畫的。前衛畫是什麼,我不講歷史發展,講本身結構,前衛畫也需要基礎,需要很好的修養來畫,才畫得好。比如素描,素描的修養好,前衛畫才會更細膩,更好看,前衛畫的構成就是元素的構成,光的色彩,粗細快慢……各種各樣的東西,抓一個來表現,即使有整體形象,也要表現距離關係。”
在藝術的世界裏開心地畫
黃永玉最早的時候學習漫畫,然後是木刻,靠木刻為生過了幾十年。他謙虛地説:“唐玄奘去印度取經花了19年,到2003年,我木刻花了三個19年。唐玄奘把經取回了,我到現在什麼經也沒取回。”他認為,對藝術首先要快樂,要赤誠。有了畫,他就忘記了一切,忘了困難,忘了生活中的憂傷。他説:“文學上有傷痕文學,人們不能光靠受傷受苦過日子,畫畫要開拓銳新,用快樂的胸懷,開心地畫銳新世界。”
他回憶起自己文革時有人指責他:你這個人創作上從來不嚴肅,從來都是玩兒!
“我低著頭想:你這個老小子,平時這麼説我,我一定請你吃西餐!”——畫畫心裏不快樂,畫什麼畫呢?黃永玉説,他説的其實就是藝術最重要的東西。
常常有人好奇,經歷過那麼多的苦難,黃永玉身上何以保持樂觀的心態?黃永玉説,如果你認識世界,世界本身就是這樣,有順有逆,到了逆境的時候,你要用欣賞的態度來看它,站高一點,像上帝一樣看自己、看自己的處境,這樣的話,那種痛苦就少一點。“還有一點是我同別人不一樣的,我身處的逆境這幾十年太多了。所有的苦難不是從今天開始的,也不是從近五十年、近百年開始的,五千年就有了,只是老祖宗們沒有留下印跡,我們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你要懂得怎麼欣賞它。既然什麼事到了欣賞的時候,事就好辦了。當你想自己像上帝一樣的站在高空看看自己的樣子,多好玩,我真的就是這樣的。”
艾青曾説:“人應該畫美好的東西,想方設法表現新鮮的東西……”黃永玉頗以為然:“我們要能在藝術的世界裏,快樂地、開心地畫畫,哪怕是最悲傷的東西。”
沒一天不讀書,一高興就畫畫
這一年,正是萬荷堂建成10週年,又恰逢《當代中國畫》創刊。我問他,當前的刊物生存如此艱難,如何既能保持藝術的學術性和高雅的品位,又能很好地生存?黃先生朗聲回答:“首先資本要雄厚。第二,要熬過兩到三年。沒有雄厚的資本,再沒有編輯效力,肯定要垮。不像當年在上海,兩三個人就能辦雜誌。現在辦,虧不起,不曉得要花多少錢,所以事先要準備好後臺。”
黃先生身後,正有一幅他未完成的畫。我問他現在有多少時間用在畫畫上?他説:“現在我有兩樣事情。一是讀書,沒一天不讀書;二是工作,沒有長時間不畫畫。一時高興就畫畫,畫完就悔,趕緊畫第二幅填補後悔;不停地後悔,不停地畫畫。”他的話引來一陣大笑。
又追問他在看什麼書?他説:“我一輩子不停地看書,看書的毛病就是記不得。學問家看書,但是他們家裏的書不多。我問錢鍾書:你的書呢?他説書在圖書館。我看馬克思資本論,從來不記得內容,但是陳寅恪讀了都能記住。我們畫畫的人讀書是讀感覺,都讀了,你説哪件事我知道;畫畫不是大學問家,顯示書本的學問幹什麼?因為讀了書,所以畫畫會用感覺鑒別。我們是滾在書本上滾過來的。”
那麼,做學問的人和畫畫的人,這兩種不同的讀書方式,哪種更好?他“不客氣”地説:“當然是我們的好!我是這一行的麼!一天到晚像學問家那樣讀書,還能畫畫嗎?”
黃先生説,他有個計劃,準備開個書畫展,他説,現代語言很豐富,用現代語言再畫一些,比如“上當上當,噹噹不一樣”。他進而解釋説:“我不是革命,是豐富。”
愛護自然要像講衛生一樣自覺
似乎每一句話,經黃先生一説,都成了趣説。前幾天經過北京火車站去同仁醫院看病,別人問:怎麼這麼久?黃先生回答:“讓全中國不守交通規則的精英擋住了。”
作為一位熱愛自然的畫家,他也同樣關注環境變化。“越落後的越先進,越是沒有開放的地區,綠色越多,環境越好。2004年,我的家鄉有個化工廠,把廢料倒進寒洞(即溶洞),洞裏廢物流到河流,不僅僅是污染,都已經中毒了,政府也沒辦法。我們幾個人商量著:怎麼辦?打他一頓吧!我們幾個人準備好棍子,去化工廠領導的辦公室砸了一頓——真打了!結果沒過幾天,這事兒就解決了。所以有些事要用一點‘技巧’。”他説,鳳凰“到此一遊”的,到處都是,交通規則、公共衛生、公德都有問題……愛護自然要像講衛生一樣自覺。
“自然,貼著地過日子,開開心心的,別認為自己有多麼了不起。”這是黃先生崇尚的生活,並曾畫有《氣球》:“飄浮在高空的斑斕的巨物,但是,哪怕針尖大小的批評它也受不了。”
宋代王觀有《紅芍藥》詞:“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
這也是黃永玉在時間裏的喟嘆。黃先生過的,是完全自由式的生活,像游泳,有時蝶泳,有時蛙泳。在他的生活中,文學是第一位的,接下來依次是雕塑、木刻、繪畫。繪畫排第四,是因為繪畫可以養活前三樣。他是樂觀的,至情至性,處處充滿睿智與俏皮;偶爾也有“像挂在樹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乾果”的慨然。其實,雖是乾果,卻濃縮著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