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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視覺藝術天堂——吳冠中寫真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03-18 11:17:07 | 文章來源: 世藝網

中國畫家為使中國畫走向世界,奮鬥了近百年。吳冠中是舊中國最後一批去法國留學的畫家之一,也是新中國第一批從西方回國報效祖國的畫家之一。藝術家個人的命運和成果,繫於祖國的命運。在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三華誕之際,《筆會》發表此文,希望和帶領親愛的讀者一起走進交錯、伸展的時空中,以感受一位真正的中國藝術家行走的靈魂。

過去、現在和未來,吳冠中永遠苦苦地尋找著視覺藝術天堂。

他不能造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間天堂,卻想用自己的筆造出一個虛幻的、視覺的、水中的、墨中的、色中的人間天堂。

“生前落寞,死後也未見哀榮”的古今中外大畫家真是太多了。

活著就能看到自己身後成就的畫家是幸運的。吳冠中説自己是幸運的。

畫藝和是非都已“冠中”的吳冠中,2002年給他帶來了好運,好運降臨從來沒有預感,3月中旬正當吳冠中在 港舉辦60年回顧的《無涯惟美––吳冠中藝術里程展》之際,他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賀禮,他被高票通過當選為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訊院士,吳冠中是首位獲此殊榮的中國籍藝術家。他對我説:“我哭了,我的老校長林風眠九泉之下也哭了!”

實際上人在幸福時的“真”不是百分之百的,而痛苦時的“真”卻是百分之百的。

“我害怕衰老,但不恐懼死亡。我軀體老了,但靈魂不老,感情不老,思想不老。靈魂和軀體不和諧,老年生活我進不去,這讓我痛苦!”我聽到了這位83歲的年輕老人,這位現代繪畫先驅靈與肉衝突的痛苦心聲。

進入晚年的吳冠中下決心要做好兩件事:第一,撇開那些滿意之作;第二,毀掉那些不滿意之作。近年來他幾乎是一邊作畫,一邊把他不滿意的舊作毀掉,儘管他的畫在市場上寸紙寸金,在拍賣行裏打破了在世畫家中的作品最高價,但藝術是藝術家的宗教,他們以徹底的虔誠面對神聖的藝術,用吳冠中的話説:“絕不讓謬種流傳!”

“歲月長河,年華匆匆;路重重,丹青新作越舊蹤;苦探尋,無歸程,畫裏惟辨春秋痕。”

吳冠中以嘲笑的口吻告訴學生:“所謂大師,只是失敗最多的勞動者,打工最多的勞動者。”勞動––是吳冠中最純樸的生活方式。從太陽升起畫到太陽下山,中午從來不睡午覺。他很早就懂得如何精確分配時間,使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它特殊的任務。勞動養活了他的靈魂。“一日的勞動可獲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勞動可換取安寧的死。”

每次拜見吳冠中先生,我總是下意識地悄悄地盯著他那雙神奇的手,我想,也許上帝在塑造吳冠中的時候心情特別好,賜予他一副多功能的腦和一雙神奇的手,讓他能畫能寫能超越自己。

這是一雙黝黑的骨節突出的大手,一雙粗糙的帶著長長裂口的大手,第一次握住他那帶裂口有血滲出的手,我脫口而出:“您畫得太多了,瞧您的手都畫裂了!”吳冠中瘦削的臉龐升起紅暈,淡淡地説:“這是洗顏料所致。”我突然發現他額上深溝似的皺紋是白色的,太陽曬黑了他的臉,未能鑽進他雙眉緊鎖的條條皺紋中,溝渠縱橫的皺紋開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從青年時,吳冠中給自己起了筆名“吳荼茶”,亦即“如火如荼”之意。從此他就活在激情之中。吳冠中給自己的油畫取名“荼”字,吳冠中的畫特有的“淡雅的強烈”,其謎底正在這荼字之中。

從油畫到國畫,從寫生到創作,從具像到抽像,吳冠中永遠處於噴射狀態的激情包圍中。我曾問先生何以永葆激情?先生像頑童扔出這麼幾句:“我基因好,我血質濃,我喝母親的奶到四歲多。”雖然先生沒説什麼高論,我卻從他生死搏鬥的創造性勞動中悟出了,有些人失敗,並不是因為沒有纔能,而是因為激情不夠。一個人最大的破産是激情的喪失!

靈魂是吳冠中最個人的東西,激情是他靈魂行走的動力和決定他靈魂行走的方式。他人生的三大抉擇全出於自己靈魂的選擇。

第一次是在他17歲時,他在科技和藝術之間選擇了藝術。他先學習于浙江大學代辦高級工業職業學校,讀了一年,正值全省同屆學生集中軍訓三個月。因此浙大高工的吳冠中與杭州藝專預科的朱德群便集中在一個大兵營裏,於是兩人朝朝暮暮不分離成了好友。一個休假日,朱德群帶吳冠中參觀了杭州藝專,他頭一次窺見西湖藝苑,立即忘乎所以地醉倒于琳瑯滿目的油畫、素描及水彩的“石榴裙”下。他瘋了似地不聽父親的竭力勸阻,更不考慮日後的職業與生存問題,拋棄了珍貴的浙大高工學籍,轉考入杭州藝專預科從頭學起。

這次抉擇,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只有朱德群一人支援他,默默地幫他補習素描。比吳冠中高一班的朱德群儼然成了吳冠中的小先生,他們每天交談對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教學的心得體會。從嚴格的素描訓練,到具像的油畫學習,從崇拜西方現代藝術到鑽研傳統精華,從描寫物像到表現感受,他倆一直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如果當年吳冠中未曾認識朱德群,他如今很可能成為一個出色或平庸的工程師,當然中國也就少了一個傑出的藝術大師。

第二次抉擇是在他30歲時。他是舊中國最後一批去法國留學的畫家,也是新中國第一批從西方回國報效祖國的畫家。1947年吳冠中以全國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赴法國公費留學。三年公費讀完之後,他懷著尖銳的矛盾心情,毅然謝絕了格外青睞他天賦的蘇佛爾皮教授替他申請延長公費的好意,教授最初想勸他留在法國發展。吳冠中在巴黎和北京之間,選擇了北京。愛纔的蘇佛爾皮教授在1950年送別吳冠中的臨別贈言是:“藝術是一種瘋狂的感情事業,我無法教你,也許你的決定是對的,你應該回到中國去,從你們17世紀以前的傳統根基上發出新枝來。”

吳冠中留法期間是中國第三次國內戰爭時期,他的心靈裏盛滿了父老鄉親的血淚,“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他擔心“今天這樣的一個我不及鄉間一個補鞋匠與鄉親父老發生更多的關聯。”他明悟到:“藝術的學習不在歐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師們的畫室。在祖國,在故鄉,在家園,在自己的心底。”趕快回去,從頭做起,總得以自己的生命為祖國做點什麼,“火坑大家一起跳!”吳冠中在法國向恩師吳大羽袒露心跡,要以自己的生命鑄造神聖的祖國靈魂的形像。他認為,這形像“應該能夠真真切切,一針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在當時當地人們的心底,令本來想掉眼淚而掉不下的人們,掉下了眼淚。”他覺得要真正成為藝術家,只有在自己的土地上,纔能長成大樹。

吳冠中實在是個激情的理想主義者,他滿懷以信仰為前提的激情,回到剛剛新生的祖國。他先後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清華大學建築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等高校。在近30年的漫長光陰裏,他一次次被打入美術界“另冊”,被斥為“資産階級形式主義的堡壘”。赤子被母親視為逆子,有什麼比這更痛苦?

要研究吳冠中之所以成為吳冠中這個命題,必須注重了解他第三次人生抉擇的困惑:“我絕不向庸俗的藝術觀低頭,我絕對無法畫虛假的工農兵模式。我不願表現失去尊嚴的人,我轉向泥土草木,轉向風景,一片冰心在玉壺。”他選擇了“群眾點頭,專家鼓掌”的自我審視標準。這時的群眾是他山鄉的老大娘和南國海濱的漁民,還有自己心愛的妻子。這時的專家是在巴黎的同行老友趙無極、熊秉明、朱德群等。有知心朋友勸他這樣會兩頭不討好,但他明白,畫家都站在一個大篩子上一直被篩著,篩下去的越來越多,現在留在篩子上的以後是否還能留在篩子上,時間會作出結論。

30個寒暑春秋,他背著沉重的畫具獨自闖蕩荒野僻壤,踏遍水鄉、綠洲、高原、山村、叢林、雪峰,從東海三角到西藏的邊城,從高昌古城到海鷗之島,陶醉在靈魂與大自然的感應中,尋找著、發現著大自然的隱秘 活在激情中的靈魂,在堅韌地默默行進中,一步步接近視覺天堂,一步步揭示藝術的奧秘。

吳冠中浪跡江湖到處寫生,他住大車店、漁家院子、工棚、破廟,啃幹饅頭,喝河水,穿破衣,被路人誤以為是修雨傘的,要飯的。老太把他當作收購雞蛋的。有一次他坐在輪船上,他那副像鄉巴佬的土相,使乘客錯當他是個進城的採購員,他喜歡這個高級職稱,是繆斯差遣的專搜自然之美的採購員。

寫生架子一支開,一幅油畫並非一處完成,經常十里、二十里地挪地方,畫架畫箱連同油畫一起扛,又活像山裏的貨郎擔。有時他靠雙手攀著樹根爬上坡陡無路的山巔作畫,作完畫雙手要捧著油色未幹的畫幅,無法下山,只好先將畫箱扔出,讓它滾下坡去,自己則像兒童滑梯似地從坡上慢慢滑下去。

在“四人幫”控制時,吳冠中和全體師生下放到河北農村勞動,生活無非是種水稻、拉煤、批判、鬥爭 就是不許作畫。三年以後,有的星期天,可以畫點畫,吳冠中很珍惜這黃金星期天,沒有畫具材料,他買了一元多錢一塊的農村簡易黑板,刷上膠,便在上面作油畫。借房東的糞筐作畫架。吳冠中有一組農村莊稼風景畫,如高粱、玉米、冬瓜 就都是在糞筐上畫出來的。同學們戲稱他為糞筐畫家,以後不少師生效倣他,也就形成了糞筐畫派。

當時吳冠中夫婦和三個孩子,一家五口分離在五個地方,老大在內蒙邊境遊牧,老二在山西農村插隊,老三在永遠流動的建築工地,夫妻倆也不在一個農場,平時不易見面。在這壓抑的年頭,吳冠中得了嚴重的肝炎,同時痔瘡又惡化,肛門裂開出血,常常通宵失眠,怎麼治也治不好,吃什麼藥也不見效。吳冠中感到自己油盡燈滅,心想反正自己活不長,還不如以作畫自殺。“鹿死於角,獐死於麝,我得死於畫乎?”他自製一條月經帶式的長背帶托住嚴重的脫肛,拼命畫畫,忘我地畫畫,他有那麼多來不及表達的東西需要發泄出來,也許是畫畫調動了他全身的免疫細胞,他奇跡般地在創造了藝術生命的同時也創造了生命的奇跡。肝炎不治而痊癒了。

對於真正的藝術家來説,藝術是靈魂的最好的載體,當藝術家將自己的生命轉化為一個嶄新而獨特的藝術生命後,藝術家的生命便得以長存。這需要藝術家心甘情願地撇下人間的享樂,苦其體膚和勞其筋骨,將血肉之軀一點點熔鑄到作品中去。無論命運把吳冠中拋到哪,他都能用藝術創作點燃自己的激情,平衡自己的心理。他曾動情地對我説:“一個人千萬不能錯過人生的各個時機,就像植物嫁接晚了,就永遠接不好了!”

看吳冠中青年、中年那些輕鬆的風景畫,我的心卻很沉重,這是他在忍受著被人誤解、污衊的重重壓力下作的畫;看他晚年那些深沉凝重的畫,我的心卻很輕鬆,這是吳冠中在放開他的心靈自由飛翔。看他的畫,猶如看到那個奮鬥不已的魂魄在與我對話。那天在他的畫室,我看到他的新作《苦瓜家園》,畫面上黑之凝重,白之清雅,烘托出肅穆悲壯的氣氛,看著這一條條像幽靈似的蒼白瘦弱的苦瓜,我喃喃自語道:“這是不甘的靈魂啊!”畫家突然一下子把我推出畫室:“我今天是赤膊給你看了!苦難的民族!苦難的家園!苦難的心啊!”我從大師那閃光的眼睛裏讀到了藝術家一顆憂國憂民憂地球的心。此後不久我收到了他一封信,他坦言:“人像林中鳥,需要共鳴。需要你這樣的知音共鳴。”

二十世紀末,吳冠中連畫了三幅《夕陽晨曦》,他説過,“身後事,誰管得,任人評説”,但身前事他卻要抓緊,因為一個人身後是非都是身前之事決定的。他渴望晨曦,晨曦給他帶來新的活力,一次成功猶如一抹夕陽,過去後預示未來一天的開始,明天的晨曦又將來臨。看他的《夕陽晨曦》,我心中也敲響了警鐘:“當我痛惜錯過了朝陽,晚霞也要被我錯過了!”

“騙得了今天的人,騙不了明天的人!”

好幾百幅浸染著自己血汗的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化為灰燼。吳冠中晚年著意表現人生之惑或不惑了,“懷孕生子”已不易,但他對以往的作品更加苛求,在家裏常常抽空做這樣的功課,他一次次把不滿意的作品張挂起來,一次次用挑剔的眼光審判著,一次次定案,一批批忍痛毀滅。畫在紙上的墨彩、水彩、水粉可撕得粉碎,繪在布上的油畫只能用剪刀剪成碎片,繪在三合板上的需用油畫顏料涂蓋。兒媳和孫子怕老人太累,常常幫他整理。他們幫著展開六尺以上的巨幅一同撕裂時,也滿懷惋惜之情。有時吳冠中自己也不忍下手,那都是血汗之作啊,於是狠狠心叫兒媳替他撕。畫室裏廢紙成堆了,兒媳和阿姨就捧下樓去用火燒。

誰不珍愛自己的作品?誰不憐惜自己的“病兒”?熊熊烈火舔食的不僅是先生的畫作,也是先生的辛勞和切膚之痛。吳冠中感嘆:“生命末日之前,還將大量創作,大量毀滅,願創作多於毀滅!”他只想保留讓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畫給後人:“騙得了今天的人,騙不了明天的人!”

有一次新加坡著名攝影師蔡斯民來訪,正踫上吳冠中和家人焚燒一批托裱過的水墨畫,足足有二百多幅,堆得像座小山。他驚呼:“啊呀呀!燒這麼多畫呀!大師您這是在燒房子啊!”他按動快門把這個焚燒場面搶拍了下來,並將照片在國外發表了,引起國際上的震撼。而國內有些人看了照片後居然攻擊吳冠中毀畫是在“作秀”。

請問,有《黃金萬兩付官司》的“作秀”嗎?為了心中至高無上的藝術不受污染,吳冠中走上公堂,為偽作“毛澤東肖像中國畫《我的一張大字報》”打官司打白了頭髮。

由於吳冠中歷來愛惜自己的畫名,也為了中國繪畫在國際上的聲譽,他自己不滿意的作品從不拿出去,好畫更捨不得賣,也不為金錢畫畫或接受任務作畫。他認為,藝術家的審美判斷如果追隨市場行情,則無異是藝術的自殺。文化大革命期間,為了躲避破“四舊”,他不在自己的作品上簽名,也不敢讓人看,大量作品東藏西躲,有的藏在親朋好友家裏,他想讓那些畫在他死後有幸成為“出土文物”,讓後人參考他探索的腳印。改革開放後,他的畫也開始流傳到外面去,成為商品,不管藝術家願不願意。面對市場經濟無孔不入的時代,他痛心地看到,拜金主義毀了不少有纔華的青年畫家。

五十年代吳冠中在井岡山聖地畫了一組油畫,並無償複製了一份給當地博物館,後來覺得筆觸幼稚,毀了原畫,沒想到複製品卻被高價拍賣。

以在世畫家而論,吳冠中的偽作之多,實屬罕見,倣造吳冠中作品已成時疫,這真讓畫家欲哭無淚。他常常看見署吳冠中名字的假畫出現在畫廊、報刊、廣告中,甚至在藝術博覽會、拍賣行裏也公開露面。常有國內外人士寄來“他”的作品照片,懇求他本人最後斷定真偽,以明是非。也常有港臺和東南亞人闖到他家裏要求合影,開始他都予以滿足,到後來纔明白,這些人手頭大都有他的假畫,有了合影,若再轉手,假就變真了。

正當畫商拿著偽作牟取高利時,畫家本人卻活得潦草粗糙。他腳穿孫兒穿剩下的旅遊鞋,花五元錢在路邊理髮攤理髮,老兩口吃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他的住房連同小小的畫室從來沒有刻意裝潢過,最近有工人到他家換水錶,一進門就大驚小怪直呼:“喲!現在很難見到水泥地的人家了!”苦慣了的吳冠中很滿意自己的生活。藝術創造的享受是一種對生命本身的享受,並不需要過多的物質條件。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使靈魂的疆域更加開闊。

是的,吳冠中很滿足自己現在擁有畫室的生活。想當年他住在一個破舊的大雜院裏,地面潮濕,原先是會賢堂的餐廳,被隔成幾家住,吳冠中用一大塊布簾遮擋臥床,床後特製一個高大木架,為防潮,架上擠滿吳冠中視若生命的大幅油畫。已聞名世界的大畫家趙無極從法國來他家吃飯,吳冠中直率地對趙説,你來我家要少喝水,因我家裏沒有廁所,要到那個大雜院廁所很臟,你無法進去。趙無極興致勃勃喝了不少黃酒,要上廁所了,吳冠中覺得很尷尬,只好帶他到街道廁所去。趙無極看到吳冠中就是在這種沒有畫室的艱苦條件下創作了那麼多好作品,很受震動。吳冠中清楚自己如果不從法國回來,完全可以過上趙無極那樣優越的生活,但他不後悔,猶如黃山松就是因為缺少泥土,纔能在懸崖上長出奇特的雄姿來。

學生説:“如果設奧運會藝術馬拉松獎,吳冠中教授當之無愧!非他莫屬!”

1992年3月在歷史悠久的大英博物館舉辦了《吳冠中––二十世紀的中國畫家》,這個舉世聞名的藝術聖殿,第一次為一位在世的東方畫家舉辦隆重的畫展。展覽用“二十世紀”這樣的字句清楚地告訴人們,現在中國繪畫所反映的內容和表現手法與以往有著極大的不同,東方繪畫正在開始甦醒。個展結束,大英博物館鄭重收藏了吳冠中的巨幅彩墨新作《小鳥天堂》。吳冠中題辭:“人道是小鳥天堂,只因難尋人間天堂”。理想主義的他不能造出一個實在的人間天堂,卻想用自己的筆造出一個虛幻的、視覺的、水中的、墨中的、色中的人間天堂。為了這個視覺藝術天堂,哪怕有一百個生命也是不夠用的。

1993年11月吳冠中實現了回法國巴黎辦畫展的宏願,在《走向世界的中國畫家––吳冠中油畫水墨速寫展》開幕式上,巴黎市市長希拉克授予吳冠中“巴黎市金勳章”,曾經哺育過這位藝術赤子的法蘭西還授予他文化最高勳位。

金勳章上一面刻著一艘金帆船,以及“永不沉沒”四個字,另一面刻著“給吳冠中”。大師看著金帆船,眼前飄忽著既務農又當小學教員的窮困父親因沒有船,每回送兒子到城裏考試、上學,都借姑爹的烏篷船,為了省錢,食宿都在船上。姑爹搖櫓時,父親還履行重病的母親的職責,在艙裏替兒子縫補棉被。難怪大師一輩子喜歡畫船。如今父親創辦的私立吳氏小學已發展成一千余師生規模的中心小學。吳冠中以父親的名義在小學設立了教學獎勵基金,作為永遠的紀念。

在建國50週年時,我國文化部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吳冠中近作展》,展出他的80余幅作品。這是文化部第一次為活著的傑出畫家舉行畫展。吳冠中捐贈的10件巨制都是畫家最好最新的作品,這是吳冠中獻給祖國母親的一顆赤子之心。

吳冠中勉勵學生:中國的巨人只能在中國的土地上成長,只有中國的巨人纔能同外國的巨人較量。

學生們都愛聽吳冠中先生的課,他有自己的體系。他認為美術教育的主要特色:提高審美力。教授的眼力應是學院的方向盤。尤其需要在比較東西方的審美觀中明悟藝術之真諦,假洋鬼子令人生厭,祖傳秘方不是現代教育。他的教學讓學生明白:“一個用他雙手工作的人是勞力;一個用他手和腦工作的人是工匠;一個用他手和腦和心靈工作的人是藝術家。”

他對美盲比文盲多的現狀深感不安。看到不少學生很用功,但不理解造型美的基本規律,製作了大批無美感的圖畫,他簡直想用重錘敲打學生的腦袋:這不是創作,是製作,不能打動人,沒有感情的作品別給我看!

長期以來,“題材決定論”束縛了各門類藝術的創造性,他主張鬆綁,立即鬆綁!油彩、水墨、版畫、雕塑、建築、音樂之間將自由聯歡、擁抱、接吻、通婚!

他認為大學教育不是給學生配備乾糧,而是給學生獵槍,學會了打獵,自己覓食去。

吳冠中對學生的愛溢於言表,他熱衷於看青年畫展,為他們寫序、寫評論,挖心掏肺地要扶著他們踩上自己的肩膀高高飛翔。他在舉辦“吳冠中師生展”時,曾想將它取名“叛徒展”,但這名字太刺激了,因而取消。他真心希望他的學生不囿于師承,不屈于風尚,做一個有膽有識的叛徒。

學生最敬佩老師“要藝術不要命”。他帶學生到大自然的野外畫室寫生創作,連續作畫時,他常常一整天不吃不喝,仿佛只靠光合作用就能成活,學生背後叫他“植物人”。他沒有官慾,沒有財癖,唯有為藝術而戰的野心。他選擇的“西方的形式規律”和“東方的意境韻味”相融合之路富於創造性和獨異性。他的自由宣泄仍然是“風箏不斷線”,紮根在本土文化中。

我曾好奇地問吳冠中:“您教出那麼多學生,為什麼不教您兒子、孫子畫畫?”先生揚起傲氣的眉:“藝術就是要斷子絕孫!藝術不能家傳!兒子重復老子,還有什麼創新?再説我也不願他們吃我這份苦,不願他們成為空頭美術家。”

橫站生涯五十年

吳冠中是真正的學院派出身,又是學院派的逆子。他在面向中西方文化風雲寬闊的視野上,敢於開一代之風氣,並以人格力量和藝術探索成為一種精神形像。大藝術家的藝術風格都有一種不可傳遞性而成為一個時代的標誌。在吳冠中的畫和話裏,你能強烈感受到一種憂患向著另一種憂患衝刺,像一道道閃電把靈魂照亮。

他説真話,從來不像他的抽像畫,讓人能懂多少算多少。他説真話,像印像派的畫強烈尖銳,使他總處於議論的焦點。圍繞著他的畫和他的話不斷掀起一輪輪波瀾,每次都因觸犯舊習慣勢力的雷區而引起軒然大波。

他第一個站出來強調“形式美”,指出造型藝術的形像思維就是形式思維。形式美是美術創作的關鍵一環。

他第一個站出來肯定“抽像美”,指出抽像美是形式美的核心。中國是抽像美的故鄉,掌握了形式抽像規律,對各類造型藝術都會起重大作用。

他第一個站出來呼籲“人體美”,指出千變萬化的自然形態幾乎都與人本身的生理機能結構分不開。造型美的基本因素都存在於人體中。

他第一個站出來吶喊:“脫離了具體畫面,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正如未塑造形像的泥巴,其價值等於零。

是改革開放的國策讓吳冠中第一個敲響了美術理論禁區的大門,他雖然不具備理論家的嚴密,但卻是以一個真誠的藝術家的身份在發言。

在文學、音樂、電影等領域裏,説真話的有德高望重的賀綠汀、巴金等。在繪畫界不識時務地説真話的當屬吳冠中,不管別人順不順耳,他只説心坎裏的話。只有最單純、最自信的人纔這樣超然物外地説話。

一直為吳冠中擔驚受怕的妻子朱碧琴對我控訴:“他總是那麼天真,認真!幾十年如一日地天真,使他成為美術界受誤解最深的人。”

是啊!太多的政治運動使中國幾代知識分子失去了激情和天真,“羊隨大群不挨打”的本能使人失去獨創的勇氣和説真話的信心。

藝術家的靈魂無非就是一顆成熟了的童心。歲月離童年越遠,心靈距離童年越近。看大師那雙嬰童之眸和説皇帝根本沒穿新衣的孩子的眼睛多麼相像,童真的眼睛就是尖,能看透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

魯迅説過因腹背受敵,必須橫站,格外吃力。吳冠中一直橫站在中西之間,古今之間,居然橫站了五十年。藝術從來沒有一成不變的邊界,創新者、叛逆者和新的發端者都要面臨遭貶挨罵的命運。一旦罵聲攪起的塵埃落定,挨罵者又被推崇為先知和英雄。

吳冠中的藝術和理論,直到今天仍是爭論的話題,這正是一種價值,隨著時間推移,會越來越確認這種價值。

“文學是我的私生子”

吳冠中一生追求以藝術激發人性美,凈化、提升人的品格、靈魂,他把天地間的幸與不幸,美與醜統統攬入胸懷,所見所思,喜也銘心,悲也銘心,畫布和宣紙無法分擔他的情思和激情,他便仰仗文字,於是就有了一百多萬字的直叩人心扉的文字。

“文學是我的私生子”,他對我戲言。他本已與繪畫結婚,文學是他的婚外戀,是繪畫和人生的私生子。正如票友一樣,愛唱戲,哼著哼著不知不覺上了臺,居然還得了不少文學獎,但他從來不去領獎,也不願意別人拉他參加各種文

學活動,説那是白鴨子擠鵝群。

吳冠中説自己80%的時間在畫畫,15%的時間寫文章,5%的時間應付社交。作為專業畫家,他不得不大量畫,有情時奮力畫,無情時努力練。正因為不是專業作家,沒有寫作任務,寫不出決不硬寫,所以他筆下沒有言之無物的文章。

吳冠中喜歡給我們文匯報《筆會》副刊寫稿,他真誠地説:“一流文章給《筆會》。”我讀他的文章,感覺是不分行的詩。他的語言功夫得益於中學時代愛好文學。魯迅雜文的凝煉深刻,古典詩詞的優美韻律,法國原文版名著的一字一句推敲地精讀,使他文學功底雄厚。他認為文學之意境勝於繪畫之美感。文學更有直接的社會功能。他説:“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上一個魯迅!”不管畫與文,藝術家筆下是否真實,呈現的人生是否真實,都意味著下筆是否真誠,做人是否真誠。這也是古往今來那些不朽之作的生命力所在。

開始了新的童年期

畫畫需眼觀而心會,既用手畫,更用眼畫。“看––是我生涯的核心。”吳冠中用眼睛看故鄉,看世界,看東方和西方,看今人和古人,看是為了畫和寫。進入晚年,吳冠中視力不斷下降,失明的危險正一步步向他逼來。“白內自內障,不許染丹青”,他想起老師吳大羽詩中流露的痛點,沒想到自己也步老師的後塵,也沒逃脫白內障的痛苦。

“如果活著不能創作,不許染丹青,我要那麼長壽幹嗎?我這人死也要亮著眼睛死!”吳冠中向我痛苦地訴説。

也許上帝也在嫉妒吳冠中獨厚其纔,獨具慧眼了吧?看看大師作畫時的神態,就可感受到眼睛就是他的生命。他對待作品中的每一條線、一個點、一塊色,總是用心之至,全神貫注,每動一筆總要眨好多次眼睛,纔力透紙背地落筆。他著重于氣質、氣勢、氣韻的精神性表現,把抽像與具像都統一到美的境界中來。看大師的眼睛,裏面燃燒著梵谷式的火熱激情;看大師的眼睛,裏面跳蕩著對生命的吟唱!

在三年裏,吳冠中悄悄地兩次住進同仁醫院,渴望接受最新技術的白內障手術。但兩次都因血小板下降到四萬而不能如願。我焦急地向眼科專家諮詢,他們一致認為吳冠中血小板下降很可能是因為顏料中毒所致,我勸先生為了保住眼睛,暫時少畫畫,少接觸顏料。先生嘴巴答應著,行動上卻更加馬不停蹄地幹了許多事,而且都是大事。

2001年5月31日,“藝術與科學國際作品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物理學家李政道的創意作品《物之道》和吳冠中創意的作品《生之欲》左右對稱地擺放在展覽館門口,成為最引人注目的亮點。兩位學者雖相隔萬里,但多年以來,多次聯袂策劃對藝術與科學的研討,兩人幾度結緣,均緣自對“科學與藝術”理解上的投機與默契。這次他倆又聯袂出任“慶祝清華大學建校90週年藝術與科學國際作品展暨學術研討會”學術委員會主席。會議空前成功,江澤民主席在李政道、吳冠中的陪同下也興趣盎然地參觀了作品展。

6月1日兒童節,兩位童真的學者,在清華大學接受了中外眾多媒體記者的採訪,我有幸也在其中。

在兩位學者身後的墻上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清華校訓。暢談中有人問吳冠中:“中國畫講究意境,若以科學精神來論證中國畫,會不會讓中國畫喪失其特有的靈動?”吳冠中回答:“在西方有用幾何學來分析每一幅畫的幾何結構,而中國還沒有這樣做。有人説中國畫歷來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在我看來不然,中國畫完全經得起用科學進行分析和解剖,決不是‘越科學越失去藝術’,而只會是‘越講科學,越能讓藝術更藝術’”隨即他又補充道:“科技不能等同於科學,好比‘畫技’不能等同‘藝術’,高明的科學家和藝術家都不應是一個匠人,而是一個去發現自然的美,一個去再現自然的美。”

吳冠中先生最大的心願是要年輕的一代補上科學與藝術結合的這一課,讓他們的起點和進步遠遠高出老一輩。

誰説八十老翁無所求?吳冠中在創作《生之欲》之前,他特去清華大學生物研究室觀看微觀世界,看到蛋白質時,大師靈感頓生,因為那個放大了的蛋白質基因太活躍了,它們跳舞、打架、格鬥,真想不到,那種韻律就像狂草!為什麼它們好看?因為活躍,美中誕生了生命,生命中有美,藝術創作的情感就因為身心都已經處於運動之中。

“生之欲”的創作揭示了大師不甘的靈魂狀態和生命密碼。

今年四月,吳冠中又悄悄住進了同仁醫院,他不怕死但怕瞎!

我終於聽到了大師歡快的聲音:“我新生了!我眼睛亮了!你知道嗎?這比我獲法蘭西通訊院士更讓我興奮,我説過,我死也要亮著眼睛死!”

我仿佛聽到晚年的貝多芬唱起了《歡樂頌》。

吳冠中又開始了新的童年期。他又在醞釀新的生命計劃。探索的使命感讓大師總想圓他的視覺天堂夢。

為了尋找心目中的視覺藝術天堂,他必須飛得更高。他活在尋找未知中,他活在激情中,他活在自信中,他活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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