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的浪潮正在衝擊著我們身邊的一切,雖然人們常常對文化領域的全球化和經濟領域的全球化,抱完全不同的感情,持完全不同的立場,但這種區別對待主要是一種願望和思想。我們希望人類在日益頻繁地交流、日益緊密地依存的同時,繼續保存文化的多樣性;我們希望人類在資訊時代繼續具有民族性和個性。因為我們清楚地感受到了全球化浪潮正在衝擊我們所珍視的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但這一切願望都不能改變人類文化正在加速合流的節奏。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中國大陸美術界出現了有關吳冠中的藝術以及吳冠中對傳統繪畫程式批評的爭論。問題的焦點是如何對待藝術的傳統與創新,而爭論的實質卻集中于如何對待傳統繪畫的程式,爭論的感情動力則是近代中國文化界日見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在這一背景下,吳冠中在某些人心目中成為民族繪畫傳統的叛逆者的典型。這種情緒是如此強烈,以至於當他對《石濤畫語錄》提出自己的理解和讚美時,也受到懷疑與非議--因為他在這部傳統藝術經典中找到了藝術創新的根據:“石濤這個十七世紀的中國和尚感悟到繪畫誕生於個人感受,必鬚根據個人獨特的感受創造相適應的畫法。”
其實只要回顧中國文化發展的歷史,就可以從比較中得出結論--無論從繪畫實踐還是從藝術主張看,吳冠中並沒有徹底地背叛傳統。他只是堅持他自己的傳統觀,堅持他自己的藝術史觀。以歷史的眼光看,他對中國藝術不但不抱虛無主義態度,反而對民族繪畫抱有一貫的熱情。與批評他的人們不同的,只是他對現代中國人的創造精神懷著毫不猶豫的熱情和信心。
吳冠中生長于江南水鄉,下筆多優美而少強悍,多舒展而少厚重,無論描繪什麼題材,筆端都流溢著生命活力。正如M·蘇利文所説:“他輕鬆自由地與自然和諧共存。”這裡使人想起的是清新、明朗的自然。吳冠中一直在研究中、西繪畫共同的基礎上尋找兩者的結合點,中年以後,終於選擇了將傳統水墨寓意與西方現代表現性繪畫熔于一爐的繪畫道路,這條“東尋西找”的道路使他的作品具有明快、單純的現代性,同時滲透著中國式的寧靜、抒情的詩意。他在遠離學院式古典畫法,保持油畫本身的表現力的基礎上,畫出了一批中國韻味的油畫。他不以文人畫的繼承者自居,不以傳統筆墨的繼承者自居,在無所顧忌、無所約束的心態下畫出了具有中國藝術氣質,而非傳統藝術形式的水墨畫。他在二十世紀中國藝術史上創樹了一種新的可能性--不刻意摹古、不刻意追隨歷史上的大師,也可能創作出十足中國風味的繪畫作品。吳冠中的藝術道路使人們觀察到,繪畫中的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絕不是某種固定的技法程式所能涵蓋,也絕不是遇到外來文化它就衰退消失。
吳冠中的藝術實踐告訴我們,除了古代文人畫家流傳的筆墨習規之外,中國繪畫還有許多更值得珍視、更值得發揚的東西;現代中國藝術家除了追隨古人之外,中國繪畫還有許多現代性特徵的道路,還可以産生為中外文化共同珍重的藝術作品……人們可以對他的這種信念作出各種評價,但無法淡化他心靈深處與中國文化相依相通的創造激情。如果吳冠中真是一個在文化上完全倒向西方而疏遠中國的世界主義者的話,他還會提出諸如“風箏不斷線”之類的主張,畫出那些充滿本土文化情味的畫嗎﹖與他同時學藝而留在歐洲的同學的藝術道路,從另一個角度告訴我們,吳冠中不計後果地選擇這樣一條藝術道路、不畏權勢地堅持自己的藝術思想,正是由於他對本土文化的精神與命運懷有太深的眷念和太多的使命感。
以民族主義情緒對待“全球化”挑戰,便會誇大中國藝術的生存危機,宣揚保持中國藝術的純粹性為當務之急。實際上純粹的民族藝術,只能在博物館裏找到。希臘藝術、埃及藝術雖然比今天的中國藝術要“純粹”得多,但正是中國藝術的相容並蓄,使它還生氣勃勃地活在今天的中國,而純粹的希臘藝術、埃及藝術早已成博物館中的陳跡。吳冠中秉承他的老師林風眠的主張,希望在對異制文化的融合吸收基礎上發展中國當代藝術。藝術史已經證明,那些從另一個角度、另一個起點繼續藝術創造的人,更容易取得原著的、有特色的成就。在二十一世紀的全球化浪潮中,中國繪畫需要容納更多而不是更少的異質因素,需要對新的觀念、新的方法給予善意的理解。“全球化”絕不可能使中國人失去“中國性”,對一切異於既成秩序的試探的過敏性排斥和片面強調中國藝術的純粹性,實際上是缺少歷史眼光的民族主義情緒性反應。
當然,不能不承認,吳冠中與他同輩的大多數藝術家有明顯的不同,他屬於那種難以掩抑其個性的藝術家,社會文化要他們循規蹈矩的企圖總是落空。這種藝術家對藝術個性的張揚和藝術思想上的不安分,在給既有文化秩序頻頻惹出麻煩的同時,也使藝壇顯出活力,促進了藝術上的推陳出新。這種人物在人類藝術史上不斷出現,只是在近半個世紀的中國拋變得極其稀有。對藝術家個性的反覆討伐,導致這種人物的稀缺,這已經成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後中國藝壇的特殊景觀--藝術家的循規蹈矩似乎維持了藝術界的安定團結,但它必然地使藝術創造氣氛變得稀薄,使藝術近似于按照統一工藝流程加工訂貨的行業行為。從這種歷史經驗的反思出發,我在北京的一次學術討論會上曾坦陳對國畫界時賢調集火力對付吳冠中之不平和不安:“對於中國美術來説,吳冠中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面對全球化的挑戰,有一些中國畫家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他們在中國畫的外部問題上採取一種相對主義態度--不同的藝術各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各自有其不同的衡量標準;而在中國畫的內部問題上,則採取絕對主義態度--只有某一種藝術樣式具有存在的理由,對各種不同的藝術實驗,只能用一個標準加以衡量。更使人難以理解的是這種統一的衡量標準竟然是五百年前形成的一種技法程式。
在當代中國,過去和現在的“正統”本來是難以相容的,但它們在面對吳冠中這個目標時竟然取得了使人驚奇的一致。但這恰好從反面説明瞭吳冠中在當代中國藝術中的位置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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