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日報報業集團《中國書畫》雜誌第3期發表畫家范曾的文章,全文如下,圖版從略。
塵埃洗盡辨媸妍——米芾《研山銘》辨偽
作者:范 曾
這真是令千古文人墨客嘆惋的悲劇,以煙霞痼疾、泉石膏肓聞于朝野的米芾,一旦失去他的愛石研山,比丟掉烏紗更讓他哀傷。他朝思暮想,再一見研山而不可得,昔日的知友薛紹彭,成了“忍人”;因為米芾已用研山與他換了寶物,既已作研山之主,他深知米芾裝癡賣乖不擇手段而索取寶貝的伎倆,當然不敢再給他看到。你拗不過米顛的耍賴,他有天才,又癡迷得真醇,會使你不忍心看到他的失望,那惟一的辦法是作一次“忍人”,讓他去孤泣吧。元末明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對此有所描述,所幸其文不長:“此石是南唐寶石,被道祖易去。仲美舊有詩云:研山不易見,移得沁翠峰。洞色書幾,隱約煙朦朧。岩自有古,獨立高崧。安知無雲霞,造化與天通。立壁照春野,當有千丈松。崎嶇浮波瀾,偃仰蟠蛟龍,蕭蕭生風雨,儼若山林中。塵夢忽不到,觸目萬慮空。公家富奇石,不許常人同。研山出層碧,崢嶸實天工,淋漓山上泉,滴瀝助毫端。揮成驚世文,立意皆逢原。江南秋色起,風遠洞庭寬,往往入佳趣,揮灑出妙言,願公珍此石,莫與眾物肩,何必嵩少隱,可藏為地仙。予亦有作雲:研山不復見,哦詩徒嘆息。惟有玉蟾蜍,向予頻淚滴。此石一入渠手,不得再見,每同交友往觀,亦不出視。紹彭公真忍人也。予今筆想成圖,仿佛在目,從此吾齋秀氣當不復泯矣。崇寧元年八月望,米芾書。”既然“忍人”無情如此,童心未泯的米芾在百無聊賴中的辦法是憑記憶畫出了這稀世的案頭清供。這段文字一直為後來的文人在筆記中輾轉抄錄,最近翻閱明末天啟五年(1625)版的《蘇米志林》,幾乎一字不落地轉載此事,足見這一文壇私案,牽引過幾百年來文人的情思,這其中包含著感同身受的對一切可珍惜的事物失去後的懷戀,我們不妨稱之為“研山情結”。
這“研山情結”在21世紀初的中國演出了《研山銘》回歸故國的軒然喜劇。
先是國內忽傳米芾之真跡《研山銘》自日本歸國拍賣,以天文之價被故宮購得,茍果有米芾之真跡在900年間寂然無聞、曆盡兵燹蟲蠹、人世滄桑,忽見天日,並且東渡復歸,這種發現的可能性當然少之又少,這不啻是天文學家發現了一顆億萬光年外的恒星。人們的欣喜、奔相走告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當米景揚先生將一卷《研山銘》的複製品送到我眼前時,我的心不免涼了半截。
迎面而來的是一股從《研山銘》卷軸中透出的忸怩偽態,且不説這銘文從南宋至明清未見諸任何典籍筆記,單從銘文本身看,也殊乏詩意,倒頗似道家的符偈,前言不搭後語,境界闕如,一定説這是“天下第一等人”(蘇軾讚語)米芾的作品,並強作解人,把這陋詩吹到天上去,難免有些滑稽。顯然作偽者會用十個謊言圓一個謊言,於是在卷中出現了《研山圖》,這《研山圖》緊跟于《研山銘》之後,當然是希望人們相信這是米芾“筆想成圖”的那幅《研山圖》,但是,它卻完成了我們對《研山銘》的第一審問。
首先,《研山圖》筆力柔弱如小女子作,而《寶晉齋研山圖》六字及“不假雕琢,渾然天成”八字篆書幼稚如初學,隸書更非宋人風骨,以顛狂恣肆如米芾者決不會畫出、寫出這樣的東西。我們無幸親見米芾的“米點山水”,才氣過人的米芾詩文書翰的妙絕是不容懷疑的,然而繪畫一項卻是需要顛狂者耐著性子下一點“應物象形”上的功夫的,這一點米芾大概做不到,而平日又口出狂言,縱橫點評,藏拙應是米芾的上策。縱然如此,米芾的下筆大概還是可觀的,過去只見過《珊瑚帖》上那根枝杈橫斜的珊瑚,那線條還是如金剛杵不同凡響的,與這《研山圖》比較,真有天壤之別。我心裏的涼意,驅使我冷眼轉向對《研山銘》的第二審問:米友仁鑒定書的真偽。
大小米的書法淵源上溯王獻之,王獻之的書法比乃翁圓融不逮而犀利過之,這在大小米的書法中可見消息,他們的字都有剛艮不馴的一面。而《研山銘》後米友仁的鑒定證書,則用筆拖遝疲軟,面目可憎,進一步細審之,則看出依樣描摹而非直抒胸臆的痕跡,如果這直覺八九不離十的話,那當我們將此兩行小楷與米友仁其他為乃翁真跡若《簡尺並珊瑚帖》、《苕溪詩卷》、《草書九帖》所作鑒定比較,立刻證明了本人作為藝術家直覺之敏銳無誤。毫無疑問,米友仁這兩行字乃是拙劣之極的摹擬,用筆的遲疑來自看一筆寫一筆的狀態,而線條的拙笨,純屬摹寫者的低能。最露出馬腳的事終於出現了,試看《研山銘》後米友仁的鑒定跋文,與《草書九帖》後的字跡何其相似乃爾,字距、筆畫長、粗細、傾斜程度幾近克隆術,有一點鑒定常識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指出其中必有一件為偽。自古真偽同冰炭,真者自真,偽者自偽,《研山銘》後米友仁的跋文偽態畢露是意料中事。再看那“恭跋”二字的撇捺,簡直令人大噱,而“研山銘”三字因無範本,則生硬硬、死敦敦跳入視線,這假得離譜的字,國中鑒定諸家,難道看不出嗎?
好了,現在我們揮師討伐《研山銘》,這是在徹底心灰意冷的情態下的討伐,當然掃卻了一切不負責任的熱情,此時只有冷峻而淩厲的辨判精神。前25字自“研”至“澤”尚有可觀,“澤”後掉“厚坤”二字不談,後面的12字與前者比較,顯見非一人之手筆,不僅墨色有異,連毛筆也更換了。前25字所用筆剛柔相濟,羊毫中兼以狼毫,故偶有提筆細畫者。而後面的字則笨拙無以復加,“前軒書”三字,直為市井惡札,豈會出自米芾之手?前面已判定米友仁之證書為偽,則米芾《研山銘》似可以為贗品無疑,為的是有過證偽而跡真的先例,所以我們有必要作上述的辨析。
對《研山銘》的三審過後,此書為偽是毋庸置疑的,除此,我們還可以提出一些低一層次的追問,譬如金人王庭筠的題跋,顯為與《研山銘》牛頭不對馬嘴的插科。試問,王庭筠那是在談米芾的字嗎?似乎是在稱讚一幅鳥蟲篆,故有“鳥跡雀形,字意極古,變態萬太,筆底有神”之説,作偽者不知從何處割來一段名人手跡,非惟無助其真,更顯其偽。又《研山銘》上鈐蓋的兩方“內府書印”騎縫章,既然米友仁跋文為偽,此兩印無須再辨,而其篆法筆畫上的差異與前面《研山銘》上的那一方“內府書印”是十分明顯的,尤其“內”字上端的方圓弧度。
收藏界沉寂太久之後,需要一些刺激的因素吹皺一池春水,前半年的沸沸颺颺是到了該冷靜的時刻了。對於一些突發的收藏事件,全社會的從眾心理是必然的,個個都對《研山銘》翹起了大拇指。而鑒定家的目光在被熱情洗禮之後,嚴苛化為了寬容,那明顯的支離破敗如《研山銘》後12字(不包括“厚坤”二字),則以為米芾才高八斗故有此跌宕不羈的險筆。我們切莫被書畫史上的顛者、狂者蒙蔽,大體那是一種生存藝術,一種韜光養晦的策略,米芾、張旭、懷素都不能逃此法眼。因為他們的作品告訴我們,他們絕對有冷靜的審美判斷以控制奔突的創造熱情,他們再顛狂的作品中幾乎無一敗筆,便是鐵證。真正神經出了問題的是徐渭,在他天才俊發的作品中時不時地來一二敗筆令人扼腕。米芾可能嗎?當然不會。
靜言思之,倘若故宮專家們驗定“內府書印”、“封”、“悅生”諸印為真,那麼我們現在大可拿出福爾摩斯偵破疑案的推論術,來作一次900年來的巡視:最初,發現一張類似米芾的字《研山銘》,沒有落款,到了宋內府後,蓋上了“內府書印”;再後到了權相賈似道手,他是天下的大玩家,眼力當屬不俗,對此字有所懷疑,所以雖蓋了“封”和“悅生”葫蘆印,但未收入其《悅生所藏書畫別錄》之中。這幅字從宮廷流傳到民間應在宋末,一切作偽者都在元後,因為有了前面的鈐印,穿鑿附會之想是難免的了。又過相當時日,則補納湊合的有米友仁偽跋的米芾《研山銘》終於問世,此是米友仁已歿百餘年後事,其後越元、明、清,附庸風雅的文人對書道不甚了了,題兩段廢話,蓋幾枚印章,則不在本文辨析範圍之內,可作兒戲觀。可惜此幅贗品沒有到董其昌這些厲害角色前,茍然,今天的一切爭論恐怕都是多餘的。
附詩一首:
辨《研山銘》
研山一失劇堪憐,大米曾經抱石眠。
滴淚無籌寒月下,揮毫寄想畫圖前。
銘文恐是閒人筆,印璽原為過眼煙。
拭目煩君追遠古,塵埃洗盡辨媸妍。
(作者地址: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