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丹鴻:《何多苓訪談錄》(選章)

時間:2009-03-17 15:33:51 | 來源:今日藝術網

一. 偶然的、註定的

唐:前幾天你的母親剛剛去世,我知道你非常愛你的母親,所以我們能不能從母親開始,請你談談你的母親、家庭、你的童年,以及他們是否在繪畫方面對你産生過影響。

何:我媽年輕的時候很漂亮。我小時候不覺得,長大之後看她年輕時的照片,覺得我媽年輕時很漂亮。但是中年之後和年輕之時差別很大,可能那時候不打扮,老得很快。實際上我媽中年的時候稍微打扮一下也還是很漂亮,當然她晚年的形象變化太大了。

唐:你長得像不像你媽?

何:我主要是長得像我爸。

唐:能不能回憶詳細一點,多告訴我一些在童年時你父母留給你的印象?

何:我媽給我的印象就是……她很忙,每天下班很晚,經常加班,星期天要上整天。我從小是保姆帶大的。我媽的脾氣也比較暴躁,若是我惹到她了話,就對我一頓暴打。我媽也舍得下手,打得我朝桌子下亂轉。這個我印象比較深。總之她沒怎麼管我們。我主要是怕我媽打,但轉過頭就忘了。一點兒都沒有想過不要惹我媽生氣,從來沒有打過這類主意。只是希望我媽不要曉得我犯的事情。我們那個時候的小孩不象現在的獨生子女那麼嬌氣,跟父母的關係也沒那麼密切。父母很忙,好多時候我媽回來我都睡著了,早上醒來才能看到她一會兒。我不覺得我和我媽有多少感情糾纏。因為怕挨打,就盼我媽最好不要管我,看不見她都沒關係。那時候小孩都是自己耍,那會兒的小孩就跟麻雀似的滿街都是,整個川大都是娃娃,大家成天夥著巴不得不回家,簡直就是不落屋,誰還想跟媽一起混哦。我六歲了我媽才生我妹妹,六歲之前都是我一個人,一天到晚夥著別的小孩玩。

當然我媽比較重視我們的智力開發。她是知識分子,很早就開始給我買書看,各種各樣的書,我都看不過來。小時候我就看很深的書,根本看不懂,但還是要看。我記得讀的第一本書是《安徒生童話》。那時我連《安徒生童話》都看不懂。好多書簡直跟兒童不沾邊,但我要看。連環畫是買齊了的,這一點我媽舍得下功夫。反正每個星期天都要買書的,逛書店,買連環畫。

我還愛看電影,我媽在這方面也很滿足我。那時候川大每個星期要演電影,星期六演一場,星期天好像也演一場。我看電影和所有的小孩一樣,每場必到,而且沒有一部電影覺得不好看的,包括加演的什麼新聞片全都要看。那時有一場下午場,可能就是專門為小孩子演的,專演動畫片。每次我起碼提前半小時到一小時進場,抱一摞連環畫,走到大禮堂的前面,把會議桌的翻板翻起來,把一摞書放在上面,一邊看連環畫,一邊等著開演。我那麼能氣定神閒地等,太奇怪了。(笑)。每次臨開演前,差不多半小時左右,我起碼要撒五泡尿,而且是飛快地跑去撒尿,生怕電影開演了憋尿。

唐:重復看?那會兒都演了些什麼呢?

何:任何電影都百看不厭。我那會兒每次看電影都要撒尿,我特別搞不懂為什麼電影裏的人不撒尿。我記得那時候看什麼《七天七夜》、《上甘嶺》之類,我就覺得納悶:七天七夜都不撒泡尿的麼?太厲害了!那會兒我到可能七天七夜都沒想通的哦(笑)。那會兒竟關注這些情節,嘿嘿。我想小時侯在文化娛樂方面,我媽都給了我充分保證的。他們比較重視智力開發。當然並沒怎麼啟發我畫畫。

唐:總的來説,你的童年時代還是很愉快的?

何:應該説是很愉快。我的童年應該説沒有任何問題。可能我也比較粗糙,男孩子不象女孩子,我有時候知道我媽我爸吵架之類,但絕沒有給我留下什麼陰影,所以我成年後的任何心理上的問題,都不會歸到童年身上。我覺得童年很舒服。他們沒怎麼管我,我能夠成天瘋玩昏耍。我到認為父母忙好得很哦,巴不得他們忙,生怕他們閒下來了要管我。那會兒的小孩心理全是這樣子的。川大那會兒對我來説整個就是樂園,樹也多,而且人小的時候,體積小的時候覺得場地很大。我從小就比較喜歡做白日夢,我對整個世界都很好奇,比如對著一棵梧桐樹就可以玩半天。

唐:對著梧桐樹怎麼玩呢?

何:哎呀,梧桐樹!樹根底下就是螞蟻窩嘛,逗螞蟻玩,拿個東西去喂螞蟻,看它們怎麼抬,比如逮個什麼死了的動物,放在螞蟻聚集的地方。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不知道為什麼,那時經常能找到死了的鼴鼠,找只死鼴鼠放在那兒,觀察螞蟻什麼時候發現,要是螞蟻老是不發現,我就逮一隻螞蟻擱在那兒,那只螞蟻就要回去報信,一會兒其他的螞蟻就牽著線地跑來了。那時候我把螞蟻研究得很透徹。

從樹根開始耍起,再耍到樹榦上。樹榦上各種蟲子都有,什麼牽牛枝啊,什麼蜘蛛啊,打屁蟲啊之類。那時覺得那棵樹簡直是個無限大的世界。現在長大了,覺得樹上簡直什麼都沒有,看不到了。我覺得人小的時候眼光有點微觀,真正是小人國,小人國的微觀眼光,什麼都看得到,小孩子都是這種眼光:大的看不見,小東西看得一清二楚,太好耍了。然後又一直玩到了樹頂上,看鳥。那會兒樹頂上麻雀啊各種鳥多,川大的樹也多。這些都是我小時候耍的一部分。

這種好奇心和這種專注,可能一直延續到了現在,就是對某種事物的專注,雖然説有可能是無關緊要、而且看上去浪費時間的事情,但是我非常專注于這些,對自然科學的興趣也一直保持到現在。當然我也不會深入去研究它,因為我最終也沒有去學自然科學。因為若真正要學自然科學的話,肯定會涉及數學這些很枯燥的東西,而我一旦接觸到枯燥就不行。所以我只能説得出一些結論,在表面上去研究它,好像懂很多,但只能説是準科學,不是真正的科學。

我實際上是很偶然地從事了繪畫。我媽在裏面沒有起直接作用,就是我小的時候鼓勵過我參加美術競賽。我爸其實更枯燥,他是財經大學的搞財經的學者,很忙。後來又成了領導,一天虎著個臉,但我也不虛他,他反正也不怎麼管我,接觸更少。

在畫畫方面他們對我沒什麼壓制,但也並不是就很支援。我從小就喜歡畫畫。上高中的時候,我有個朋友考上了美院,我們平時愛在一起耍,我當時也就想報美術學院,但是我父母認為畫畫是有點趨向於歪門邪道的專業,因為當時是比較流行學習理工科的。他們是知識分子,覺得學理工科起碼可以發展經濟,才算正路,而我就讀的七中是很好的學校,重點學校,所以他們給我否定了。我也沒有堅持,沒想那麼多。從小學到七中的整個高中期間,我畫畫都是畫著玩。我媽一直保存著我當年留下來的圖畫本,一直留到前幾年我才沒見到了。上面全是鋼筆畫,哪天找一下我媽的遺物,看是不是我媽藏在哪了。

唐:你小時候塗鴉涂了些啥子呢?

何:“丁老頭”之類、廁所的隔斷上的東西我是從來沒有去畫過的,那時我就覺得這種東西是很幼稚的。從來我畫的就很寫實,我天生是寫實主義的。我那時候塗鴉愛畫動物,特別愛畫動物,各種動物,但是都畫得很像的,關鍵是很寫實。後來就是飛機大炮打仗之類。我還沒有經歷過兒童畫那種階段,這不曉得是好還是不好。後來我還自己想一些情節、故事什麼的,畫童話。

唐:你想的故事和情節?

何:對啊,編故事嘛。

唐:編的什麼故事還記得嗎?

何:記不住了。嗨,那些故事要是保留了下來才有趣哦。我還記得那時自己還編雜誌,在別人給我的香煙紙殼的背後,空白的那一面畫,然後把它們訂成一本,編雜誌,文字和圖畫都是我自己做。初中時我還畫幻燈,畫在玻璃上,也是編個情節,編個故事,畫出來然後上演,自己做個幻燈機在那兒演。那時候還沒有電視機什麼的,很多人都要來看,大人都要來看。

唐:自己還演?

何:演哦,好玩得很哦。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總是把所有的角色畫成動物。好人就是兔子呀什麼的,壞人就是狼呀什麼的。都是動畫片、卡通片的形象。那陣子我還是喜歡畫卡通的。但是後來畫畫就簡直,寫實主義得很了,一點點大的腦袋都畫得很細很像,所以我是寫實主義的,天生就是。

有段時間我想把安徒生的童話全部畫成連環圖,浩大的工程已經開了個頭,可惜沒有繼續整下去,原稿也弄丟了,很可惜。那些畫完全畫得挺好哦,鋼筆畫的。後來畫了一些安徒生童話的插圖,王爾德童話的一些插圖,那些就略帶幻想性質了。在畫那些的時候我都很得心應手,所以現在若要我畫起卡通來肯定仍然很得心應手,這是從小就有的一種素質,只不過現在不搞這個了嘛。所以在畫畫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我什麼都可以搞,在這個問題上我是比較遊刃有餘的,哪種風格我都可以嘗試,只是我不願意去嘗試……

後來我還畫過不少鋼筆畫,主要畫些打仗的人,當時就畫得很成熟了,像插圖。也有臨摹的。我臨摹過一艘軍艦,當時我像所有男孩子那樣對武器特別感興趣,所以我就用很細的鋼筆畫了一艘軍艦,把所有細節全部畫出來了。我對這幅畫很得意,課間時候就拿給班上的同學看。我班上有個調皮蛋,他看了説:這肯定是印的,決不是畫的,他説我不信是畫的,説著説著就用手指蘸了唾沫一抹,一下子就給抹花了。結果是把我氣得和他暴打了一架。這個事情我印象比較深。

那個時候我看了很多雜誌,完全不是我那個年齡階段的小孩看的。什麼《國際航空》之類,裏面有飛機的剖面圖啊什麼畫的非常細,我就全部臨摹出來。當時這方面,雖然我沒有正規畫畫,但是體現了後來畫畫的一些特點,就是對整體把握、對細節的關注、對形體(?行筆?)的關注,這些特點我當時就已經有了。而且總的來説,雖然還沒有正式學,但已經脫離了兒童繪畫的階段,已經畫的很正規了。我的畫畫方面的很多比較成熟的訓練,都是在我童年時候就完成了。儘管如此,我卻始終沒有在那個階段認真地學過繪畫,而且關注的東西仍然是《國際航空》、《知識就是力量》之類,一直喜歡科學,自然科學,現在都是這樣。

就像直到現在,很多東西會干擾我對畫畫的注意力一樣,在學習方面,我也很容易分心做其他的事情。那個時候我的父母也很忙,顧不上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的成績已經不算好了。在我就讀的七中,很多同學成績都很好,立志考大學,我媽他們生怕我考不起大學,很焦慮,把我抓的很緊,跟本不會鼓勵我去畫畫。我也有些焦慮,怕考不上大學。正在這個時候文化大革命來了,可以不考大學了,嘿嘿,我暗自高興壞了。當時有很多人因為不能上大學了很難過,覺得遭耽擱了,我簡直是高興,覺得很好玩。所以説實際上我(正式)畫畫是一個很晚的事情,到文革中間才開始畫的。畫一些插圖啊、想像的畫,而且特別喜歡畫想像畫,不喜歡臨摹,一直到下鄉……我確實是個適合畫畫的人,剛剛認識朱成的時候,我在拉手風琴,但朱成看我畫畫,就覺得我這個人不是搞音樂的,是畫畫的,他還看準了。當然我也為走上這條路感到很欣慰。如果我選擇其他一條路,比如説搞音樂,肯定是一件很惱火的事,而且錢都掙不到的嘛。如果是搞其他的我肯定不行。只有畫畫,確實是我能做的一件事,這件事更適合我。

唐:你剛才説了你當時畫很多想像畫,那你還想得起你的那些幻想麼?

何:哎呀,我有點怪,我畫的好多東西都不帶幻想成分。我想我還真沒畫過一個在現實中完全不存在的東西。可能我在繪畫上就是一個寫實主義者,有點根深蒂固了。比如説我就不會畫人長來歪起、橫起啊,手長在腦袋上啊之類的,從來沒有畫過。比如你現在坐在我面前,我肯定要把你畫來坐起,我的幻想真的還沒有進入那些狀態。我的幻想最多就是具體的某個角色啊,哪個電影裏的某個角色啊,或者在做件什麼事情啊,最多亂設想一下,但是都沒有在藝術中表現出來。

唐:你説在進成師之前你已經得了很多獎了,都比較成熟了?

何:也不是很多獎,一個,呵呵。

唐:哦,得了一個獎,而且你也覺得那時已經畫得比較成熟了,這種成熟完全是你自己長成的,就是説已經形成了你個人的一些東西了,是不是這樣的?

何:是。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是閱讀。我特別喜歡看畫冊,各種畫冊。我記得當時有個書攤,收集了很多印刷品,主要是蘇聯的印象派的畫。後來我還很喜歡到川大圖書館,去翻那裏的畫冊。我覺得閱讀很重要。現在很多學畫的小孩不看畫冊,特別讓我奇怪。他們跑到我這兒來,我這兒有很多畫冊,如果是我,我肯定會如饑似渴地翻看,把我扔那兒看一整天都可以。他們卻好像隨便翻一下就丟開了。我覺得好像他們進入不了那種狀態。我要是看到畫,尤其是一看到喜歡的畫,那肯定是很激動的。

唐:你説你從小就是自己畫畫,沒有誰教過,而你的很多比較成熟的訓練,都是在你童年時就完成了。你相不相信天才啊、命運啊之類的説法?你的兄弟姐妹和你生活在同樣的環境,但他們又沒有這樣。

何:這個是很怪,我覺得每個家庭都要出個異類。比如像王川、朱成也是同一種情況。實際上我弟弟還沾邊,他做雕塑,還算是搞點藝術。但我妹就不沾邊了。而我爸,我覺得他好像是連男高音和女高音都不太分得清楚的人。我也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從小關注的東西好像就和他們不太一樣。

當然對“天才”這個説法我還是比較懷疑。其實一個人適合搞點什麼,還是可以尋出一點線索的,應該與在某些方面比較敏銳有關。比如對繪畫特別敏銳的人……我可能是在這方面特別敏銳。我不曉得哪些人算天才,我不怎麼想這個問題……所謂天才可能就是在某些方面表現出一種傾向嘛,就是對這些東西的專注。我小時候是沒有系統學過畫畫的,像現在的小孩那樣學畫我根本就沒有過。

我們那個時代就是:有那麼一批人,對繪畫有一種熱愛,覺得有很大的樂趣,很單純地喜歡。不像現在的小孩,很早就開始學這學那,父母安排去學畫,對他們來説,畫畫是個任務,跟其他的任何事情,比如彈鋼琴、上課、學任何其他東西一樣都只是父母安排下來的枯燥任務。我估計是這樣的。因為我也帶過別人的孩子學畫,我也看過別人教的學生,我也教過這種學生,我還真沒有發現有像我們當年那樣的、對繪畫那麼癡迷的、自發的、沒有任何壓力的、而且要克服種種阻力的那種癡迷的孩子,我還沒有看到一個。所以我不曉得現在的孩子是咋回事,也許還是有。 

你要説有天才的話我覺得這種癡迷就是天才的跡象。如果他沒有達到這種癡迷的程度,無論是現在或將來,他會畫的有多好,我覺得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根本不相信。

現在畫畫的人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我現在看了看我們同輩的人當中,觀察了一下所有這些現象,我才發現,當年處在我們那個時代的時候,的確是一個單純的時代,大家都是除了畫畫就沒有別的事了,生活都一樣,沒有任何物質,可以設想大家的生活狀態基本上也是一回事。年齡也是處在那種除了學習和玩就沒有別的任何事可做的時候,大家覺得互相之間好像沒有什麼距離一樣,人與人之間關係簡單,而且很單純,都很接近。現在我看好多人差別太大了,千差萬別。我説的千差萬別就是,從傳統意義上理解的藝術家或者天才之類,像是一種傻子、瘋子、也就是説比較癡迷,對一種事物癡迷而在其他事情上顯得有些傻。現在完全不是這樣的。現在有些傑出的畫家當起商人、官僚來,一點都不亞於專業的商人或者專業的官僚,太厲害了。現在所有人的全部才能和他的本性,在這個商品經濟的時代才充分展現出來。我現在看到的這一點倒確實經常讓我驚訝不已,這麼多年來還不曉得有人還有這塊料。

我原來畫畫的時間並不多,而且沒有正式學過。直到後來我認識了朱成,才跟著他們畫點什麼風景寫生,那都不能算正式學。當知青的時候,我是我們生産隊知青中最後一個調起來的。我一直在隊上玩,沒有怎麼出工。天天就畫畫、研究作曲、拉手風琴……什麼都搞,感興趣的東西多,又喜歡看書、閱讀,過得很自得其樂。

後來通過開後門,我進了成都師範學校美術班,就開始正規學習畫畫了。畢業後我分到……哦對了,中間還有個插曲,我先去考過“五.七”藝校,就是周春芽他們進的那個“五.七”藝校,我也去考了的。我有個同學幫我去報的名,我就畫了張速寫,紅色娘子軍的芭蕾速寫。老師看了覺得畫得非常好,就讓我回去考,我便從西昌跟頭撲爬地跑回去考。結果是當時考得最好的。但當時我爸還在五七幹校,是屬於問題沒有説清楚,政審沒有過關的。我考上了,又喊我回農村去等,卻一直沒有消息。我當時也無所謂,反正年輕,什麼問題都想得開,待在鄉下有興趣就出一下工,沒有興趣就在屋裏搞點其他的。

其實,我覺得那段時間對我來説,對我的各方面都起了很大作用。首先是閱讀,我全部的重要閱讀都在那個階段。那時我們很多同時下鄉的朋友都來自知識分子家庭,帶了很多書來,就互相傳閱。很多經典名著我都是在那個時候看完的了。包括雨果、巴爾扎克、狄更斯、契訶夫、托爾斯泰,全部在那個時代看完的。朱成當時收集了很多畫冊,嚴格説是從畫冊上撕下來的。我經常跑到他那兒看,一翻就是幾天。那些東西對我影響很大,慢慢就走上了這條路。如果不是文革,我也許不會走上這條路的,我完全可能是另一個人。

唐:為什麼?

何:沒有文革的話,我也許就要考大學嘛,考個好大學,考個孬大學,反正不一定畫畫。也許我會去考中文系,因為我作文一直不錯。我要回避理工科,因為我的數學孬。若考上了大學,後來很可能就不畫畫了。

很偶然啊:我們家裏也沒有鼓勵我做這個事,我自己也沒有認真畫過畫。你看像郭偉那些年輕藝術家,他們從中學時代就很執著,就開始畫畫,還找老師學。而我幾乎沒有找老師學過,沒有把畫畫列入一個很重要的日程,沒有把它當成自己的事業,下鄉當知青的有段時間,我還很想搞音樂,學作曲。自己找些書來看,研究樂理學、和聲學等。所以説,我後來從事繪畫都是因為這些機緣。成都師範學院招生,包括各種班:數學班、語文班等等。因為我其他科不行,我想美術班對其他科目要求最低,就報了個美術班。那會兒,在那裏算畫得好的胡成思也是我同學嘛,我們就是從那開始認到的。結果我一考美術班就考上了。在那我只學了一年,當時是速成的,為了解決成都市教師缺乏問題。後來我分到了幼師。很多人誤認為我是幼師畢業,其實幼師只有女的沒有男的。我是幼師的老師,教了四年書。業餘時間,我就抓緊時間畫畫,全部興趣都在畫畫上,而且全部畫油畫,比較正規。所以在考美院前我已經參加了全國……(美展?)已經在成都市都小有名氣了。

恢復高考那年我已經29歲了,就年齡來説,考大學對我已經是最後界限了,有很多人勸我去考,説是最後的機會了。我猶豫了一下,就去報了名,考上了美院。那會兒考美院和現在學生都不一樣,我們那會兒年齡都大了,自己的風格基本上已經形成了。進美院完全是一個回爐過程,把自己的風格和美術界的東西結合起來。我覺得專業學習很重要。如果沒有經過美院學習我肯定不會走上這條路,我可能早就放棄了。

所以説,我真正是很偶然、很偶然地從事了繪畫。我媽在裏面沒有起直接作用,唯一就是在我小的時候鼓勵過我參加美術競賽。

唐:就是説在繪畫方面沒有壓制過你?

何:從來不壓制我,我們家這點很怪,我媽是學中文的,職業是教書,培養了我對文學的興趣。我爸是學經濟的,對繪畫這些事完全一無所知,也是毫不關心的。我家出來一個我這種人,氣質上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似乎很奇怪,好像沒有什麼遺傳基因。

我媽從性格上來説,我覺得她是女人當中很堅強的那種人,她一直到死都沒有叫過苦。我父母那種忘我,老了全部心思都在自己兒女身上,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什麼,對我們沒有任何要求。

記得我下鄉那會兒,有一次我媽從成都來看我。那會我媽都50多歲了,她是1917年的。她大老遠地坐火車到西昌來看我,當時我不在我們隊上,跑到其他地方去玩去了。有個同學跑來找我,説“你媽來了” 。我一方面嚇壞了,一方面心裏也還很不舒服。因為我一直不想讓我媽看到真相,總是阻擋她來。她幾次要來都被我欺騙阻擋回絕了。我只想報喜不報憂。現在她突然襲擊來了,不給我任何準備,加上我還不在隊上勞動,心頭很有點不安逸,覺得我媽有點突然襲擊的意思,嘀嘀咕咕就回隊了。我媽説她是一路問起來的。我們生産隊比較偏僻,在漫水彎的一個壩子裏頭。下了火車,一路走進來好幾公里。我媽邊走邊問問到我們隊上。一提我的名字,説起何多苓,老鄉就控訴我,説我懶得要死,一天到晚鬼混等等。我媽給氣慘了,因為我總是給她謊報情況。我媽就把我數落了一頓。當然後來也沒有什麼,我帶她到各個生産隊走一下,看一下朋友,住了一兩天。我的住處完全像個狗窩,天曉得我媽當時怎麼住的。後來我把我媽送走,我還記得那個場面。我們先搭車到瀘沽,在那裏等去成都的火車,那裏離漫水灣大概30多裏。到瀘沽站時還早,我媽就讓我先走,怕我趕不回隊上去。因為我若搭不到車,就要走30里路回去。我媽就喊我快走,不要等著送她了,於是我就先走了。我媽一個人就坐在那邊,西昌荒山到處都是枯草,火車站是個小站,火車來的時候才有點人,沒有來車時一個人都沒有。我媽就坐在那唯一的一把候車椅上,一個人坐在那。我媽就來過那麼一次。

我媽,我跟她在精神上不能完全溝通,但有一種血緣和一種感情,還有一些潛意識的東西。所以,我媽去世後,我最痛苦的就是在精神上沒有跟她很好地溝通,這是我最痛苦的一件事。生活上我到是盡可能地照顧、治病這些都盡力了,這些都不是很遺憾。她那麼大歲數了,肉體的衰亡是必然的,所有器官都接近失效了,有時候想起來比較不能釋懷的就是精神上和她缺乏一種交流。她老了以後,耳朵也不好了。交流也比較困難,我也懶得跟她説話,幾句話毛毛草草就把她打發了。

我記得我媽去年住院那會兒,有一天她突然有些清醒,或者是半清醒狀態的時候對我説,説了很多她過去從來沒有説過的話。我媽可能在那種狀態下才説得出口。而且她那時已經沒有障礙了,可能精神也處於神遊的狀態。她説:我們倆的關係不一樣哦。我就問她為什麼,她卻把話題扯開了,她不怎麼接受我的信號。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你從小是跟著我長大的,你記得不?我説我當然記得。但她又把話題扯開了,然後反反覆復説這個,意思就是我和她之間比較溝通,關係不一樣。我媽可能也沒有認真想過這些問題,她可能也很茫然。那麼多年,什麼政治運動之類,我想他們很多時候都是處於緊張狀態。她沒有細想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細想這個問題。實際上我現在想來,我和我媽還是有某種默契的,當然從小到大直接交流比較少。我和我媽大多説話都是事務性的交談,所以我覺得我媽和我説這話時覺得很特殊,因為沒有説過。我小時候希望父母儘量不要管我們,長大後更希望脫離父母,做自己的事,到了父母晚年時就覺得不要去刺激他們,什麼事都報喜不報憂,更缺少溝通了。他們從我們這裡獲得的資訊更少,我們把新聞封鎖了,我們出了什麼事他們都不知道。包括我那會兒腰受傷啊,車被盜啊什麼的,我媽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所以那時候我和我媽的溝通是一種默契性質的溝通。

其實我想我媽一直對我是特別關心的,我是老大,跟著她長大的,她很引以為自豪的。我媽始終對我很關注,當然她對我弟弟也同樣很疼愛。但對我有種特殊關注,在溝通方面我覺得沒有滿足她,現在想起就覺得這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所以我要給你説,你現在要和父母搞好關係,經常接觸,多些交流,哪怕經常吵架,有些代溝都不算什麼,這樣以後就不會有什麼遺憾。這就是我對我媽去世後感到最遺憾的事。好像我媽還躺在病床上時我就覺得我們已經有很遠的距離了,雖然我們離得很近,但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認為精神上的鴻溝本身是可以想辦法填補的,但是我沒有做這個努力,這完全是我的責任。雖然旁人都覺得我對我媽很好,但我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好。

唐:你是想完美無缺?

何:每個人在這個時候肯定都是有遺憾的。我覺得對於我媽來説這個溝通也許很重要。在她年老以後我們交流越來越少了。我每個星期天回去就是在那兒坐著。我媽也不怎麼説話,我也就很主觀地認為我們只要回家了,待到那兒就行了。但實際上她還是渴望和我們交流,我媽肯定還是很想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想什麼。但是,可能做兒子的不容易做到這點兒。我們家裏的人也都比較內向,呆到一起也沒有很多話説,反而在家外面,與那些氣質不同的人交往話要多一些。我爸年輕的時候很要強,在單位上完全是拼命地做事。那時他下放到江油,被弄去背煤炭,他都熬過來了,可能就是這樣把身體搞垮了。我爸本來身體很好,但是説垮就垮,70多歲一下就垮了。他們的這一輩子,在我看來完全是一個悲劇。原來我跟我爸吵架,爭論政治問題到是爭論得很兇……

唐 :爭論政治問題?

何:是呀,爭論政治問題,所以我媽覺得我反動得很,擔心我是早晚是要坐牢的人。我有點逆反,我爸越是站在正統的立場上,我就越是給他拗著説,我媽就在中間作調停人……

唐:有點擔驚受怕?

何:哦,有點擔驚受怕,怕我在別的場合也這樣説。當然,後來我年紀大了,就能體會他們的心情了,我就儘量回避這些問題。他們身體不好了,我爸火氣沒有也不像原來那麼大了。他不想説,我也不想説,我們就回避這些問題,不談政治了。他們稍微放心點了,覺得我成熟點了。但他們實際上還是曉得我肚子裏面經常想這些事情。

我父母真的是這種比較放任我們的父母,不象劉家琨他爸那種北方人、家長制。我們家根本就沒有,父母完全不管我們。然後呢,還小心翼翼地揣摩我們在想什麼,生怕刺激我們。很多事情,像我離婚之類,他們都不問。我媽最擔心我的生活,怕我把身體搞跨。我呢就胡説,説我天天都在燉雞吃,報喜不報憂。當然,我的動機也是怕他們擔心。我媽是個操心的人,一旦知道了,就耿耿於懷,晚上睡不著覺。何必讓她知道呢?

當然,現在想來這種方式也不太好。最近我也經常想這些事情,不可能一下子就忘了。母親終歸只有一個,沒有了就沒有了。很多事情都是不可挽回的。我也什麼都不能做,最多給我媽畫個像什麼的。我媽現在處於黑暗之中,很遙遠的黑暗中。過去缺乏的東西,現在再也無法挽回了。當然,每個人都會有一種遺憾。每個人跟父母都不一樣,都有一種最終無法溝通的溝壑。我呢,我希望我可以儘快調整過來。

六.詩歌與繪畫

唐:也是在畫小翟的那個階段,你跟詩人作家如歐陽江河、鐘鳴等的關係都很密切。作為一個畫家,你跟文學的關係剛好也就是在那段時間?

何:是,尤其是詩歌。那會兒我還曾試圖寫了一些詩。

唐:噢,寫詩,在那個時候?

何:對,寫了一些現代詩,我還拿給小翟看過,小翟覺得還可以。那時我確實還很有點興趣,還買了好多詩集看哦。而且,跟文人的交往實際上是我至今回憶起來都很愉快的往事。我覺得在美術界江湖氣還是太重了,我真正還是願意跟文人來往。可惜現在這些文人狗日的全部都去經商去了,不當文人了。我覺得文人還是有些更純粹的東西,銅臭氣要少些。繪畫界太江湖氣了。實際上我現在跟美術界的交往已經降低到最低限度了。

當時那段歷史,就是90年代那會兒,跟這些文人交往的階段,至今覺得很愉快,確實對我也有很多影響。包括毛焰,有段時間中央美院想收回他,我就竭力勸他不要回去,我説北京太那個……要把你給毀了。南京太舒服了,南京的那種人文氣,還有遠離北京的那種喧囂,韓東,朱文當時也在南京,他們對毛焰起了好大作用哦。

唐:你覺得文學與繪畫的關係是……

何:它也不光是直接的關係,它是一種相互的影響。那種“氣場”很重要,我和毛焰都適合在這種氣場裏……跟文學界的人打交道。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很懷念這一點,但是現在我覺得他們也不是那麼純粹了,好多經商去了,好多脫離了這種狀態,也不寫了。像白樺不寫了我就覺得很可惜……

我現在的閱讀量也少了,閱讀興趣也改變了,經常看些閒書。心態也改變了很多,混時間嘛,打發時間。你看現在,何世平當官去了,劉家琨搞建築了,江河當“穿穿”去了,鐘鳴收古董去了……所以有時候何小竹這些朋友來耍我還是很喜歡的,當然你和小翟始終還是跟原來一樣有很好的狀態……哎呀,這些影響是存在的,肯定會影響的,有些東西是丟不掉的,雖然説現在都看了些亂七八糟的書。那天我跟小翟説我把她的書架已經充分污染了,跟她原來的書很不搭界。那天我看你的書架還是很文化的嘿嘿……

唐:呵呵,我也沒怎麼看。

何:小翟的書架已經被我污染得嘿嘿……小翟見不得人了。當然專業方面的書我還是看得比較多,消遣的閒書看得多,更消遣的倒床書看得也多,武俠啊、偵探啊什麼的,好耍。

唐:當時跟文學界這些人的交往,似乎他們的作品對你沒有什麼直接的影響……

何:就那些詩,小翟的那些詩,

唐:具體説來就是《靜安莊》?

何:不,還是有別的。我畫的那幅《藍鳥》:一個女孩,後面地平線上一隻鳥飛過,那幅畫可以説直接是從斯蒂文思的《觀察黑鳥的十三種方式》直接引用過來的一個隱喻。他不是有一句“一片雪白中……只有黑鳥在飛”嗎,所以我畫了一片雪地,一隻鳥。這是對斯蒂文思的詩句的直接引用,其他到沒有。

唐:所以影響你更多的還是當時那些作家詩人文人們的……

何:氣場,那個氣場我覺得很好。怎麼説呢,我覺得畫家比起來還是更世俗一點,而文人氣質是我個人更喜歡、更欣賞的。當然現在大家都滿嘴騷説了,但是那種氣場還在……南京就更好了,他們現在還在聚會,成都卻越來越少了,確實很可惜。

唐:你那個時候除了讀小翟的詩以外,還讀誰的詩呢?

何:都讀啊。最早我還不是讀小翟的詩,我讀的是羅賓.傑弗遜???的詩,翻譯發表在《外國文學》上的那組。對了,我還翻譯過詩哦,可惜我原來翻譯的詩現在找不到了,

唐:你還翻譯過詩?

何:翻譯了好多,整整一本書全翻譯了。我在美國的時候別人送了我一本傑弗遜的詩集,我看不懂,但它的圖片全是關於美國加尼佛尼亞的海岸的風景,包括…???之類。後來我看到趙毅衡翻譯的那些詩,對我的影響不壓于後來我看到懷思,這兩次都跟趙毅衡有關,一次是他翻譯的傑弗遜,一次是他翻譯的關於懷思的文章,對我的影響都一樣的。我看了傑弗遜的詩很震撼哦,你讀過他的詩沒有?

唐:沒有。

何:什麼時候我找給你看。他是一個在美國描寫自然很成功的詩人,他的意境非常之大,我特別欣賞。而且他是一個徹底的自然主義者,他認為人類完全是自然界的一個罪惡的元素。他也很短暫,因為他太極端了,但在美國詩歌史上,即便他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也是一個二等重要的人物。當時我看了他的那部詩集,就試著翻譯了一遍,翻譯界的看了笑慘了,説什麼亂七八糟的,但我覺得誤讀的成分反而更舒服一點。那種感覺是管他媽的,就當是我寫了一遍詩,安逸哦。我現在找不到手稿簡直太可惜了,有些地方真的有點好哦,這是不大可能亂譯得出來的哦。

那本詩集對我影響很大,所以我那段時間的畫總是出現那種很蒼茫的意境,人和自然之間的那種……既緊密的結合於那種蒼茫的意象,又特別有一種緊張感,包括後來畫的烏鴉、狼這些元素,都是在自然界的緊張性和神秘性之間,而且是跟遠古啊、永恒啊這些結合在一起,而且跟人類有某些來自遠古的聯繫,這幾個意象都很形而上。我覺得當時的這種影響是很重要的,所以小翟的《靜安莊》是我最喜歡的,對我來説,甚至比對《女人》更喜歡,我覺得當中的東西很神秘,緊張而神秘,所以我就受影響而直接畫了《小翟》那幅畫。當時毛焰在南京看了那幅畫後,簡直要奉為他的楷模。

唐:主要是詩歌的影響?

何:詩歌。文學可能就是詩歌真正對我有影響,其餘比如小説之類的對我就沒什麼影響了。所以説我的氣質除了當畫家外,可能當詩人比較合適。真的,我覺得我當詩人還不錯,搞不好還可以混得上級別,一流二流總是可以的吧?真的,我想我對詩歌的判斷力還比較好。當然你要讓我具體談我就説不出來了,比如歐陽江河的詩我也喜歡,但影響我的成分不多,因為他太……他的意象中包含那些……嘿嘿,那種辭藻的華麗什麼的東西太多了點,楊煉也屬於這種。我需要更隱晦、更神秘、更女性化的東西,比如斯蒂文思、狄蘭.托馬思、普拉斯等,還有我之前説的傑弗遜的,可能就這些,我受的影響就這些,不直接。

唐:是語言的影響還是詩意的影響?

何:詩意很重要。那種潛在的東西,我的傾向是喜歡傑弗遜啊、斯蒂文思這些……就説跟自然有關的、比較神秘的東西。像金斯伯格那種城市化的東西我就不太喜歡。

唐:那麼你能不能談一下繪畫和詩的關係呢?

何:這個題目很大。我覺得我可以談兩點。一個是不確定性。詩歌和繪畫的不確定性是它們共同的魅力所在。我認為我所説的這種不確定性尤其是現代詩歌很重要的一點。比如説我們都很熟悉那首龐德的詩,只有兩句:地鐵口那些人的面孔,像濕漉漉的樹枝上的花朵。那麼他這兩句並置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可以理解為他看到那些面孔就聯想起了樹枝上的花朵。但是我覺得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解讀:他就是要把這兩種不相干的事物並置在一起。這種用並置的方法造成詩意的例子是非常多的。所以説繪畫,我説的是好的繪畫,高級的繪畫裏面也能找到很多這樣的因素。我説的繪畫的詩意,絕對不是就在畫旁邊題一首詩,或者是某種詩意畫之類,它絕對不是詩歌的插圖。這種詩意必須是隱含在純粹繪畫語言中的某種詩意。

比方你看毛焰畫的《托馬斯》,很含混的一個蒼白的形象,在一個含混的背景中,他好像在退得很遠的一個地方,你可以把它想得無限大,也可以想得無限小,他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任何引導性的東西。我在曾經給毛焰寫的一篇文章裏談到:在我看來的話,好像是一個遙遠的星座一樣,它有恒星還有星際間的套狀結構???、構成。我把它看成一個星座,這個意念也可以跟托馬斯這個意念並置起來,它們可能有聯繫,也可能完全沒有聯繫,只是我産生了幻覺。因此我覺得好的詩歌可以産生幻覺,好的畫也可以産生幻覺, 好的電影也可以讓人産生幻覺。這種可以産生幻覺的成分,我覺得就來源於不確定性。

第二,我想説一種精確性,語言的精確性。我覺得一首好的詩歌有一種語言的精確性,這種精確性到了一種易碎的效果,就像玻璃或瓷器那麼易碎,稍微過一點,就要達到它的極限,它馬上就碎裂了。就是説這種精確性應該到達這種程度才會産生幻覺或者是別的東西。在你的詩歌裏,我能看到這種精確性以及對這種精確性的追求。我認為好的繪畫語言也應該有這種終極的精確性,就是精確到不能再往前走一步的地步。當然我説的精確並不是指形體的精確,我是指語言的精確,是繪畫語言的精確。這是一種需要意會的東西,但實際上我們可以舉出很多的例子,正如剛才我舉出的毛焰的例子,他的很多作品就達到了這種繪畫語言上的精確度。

第三,我還認為詩歌與繪畫的另一個共同點就是“誤讀”。我認為誤讀也是好詩歌的一個重要的方面,也是好的繪畫的重要方面。這種誤讀也是來源於它的不確定性。它可能把觀眾引入不同的觀察方式,引入不同的思路裏面去,引入不同的境界之中,就像一座迷宮一樣。我覺得這是一種很高級的形式。説到詩歌,我相信對於詩歌的誤讀,或者對於國外詩歌的誤讀,是中國很多現代詩人學習的手段和他們成功的途徑之一。我相信繪畫某種程度上也是這樣的。我認為對畫面的誤讀是導致這幅畫産生詩意的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比如説我剛才提到的,我把毛焰的托馬斯看成一個星座,這是一個誤讀,這肯定是毛焰在畫這幅畫的時候沒有想到的一種可能性。那麼現在就出現這種可能性了,這是因為我比較關心天文學,有星座這個印象。那麼換一個觀眾他可能又有別的誤讀方式,我覺得這就非常有趣了。

在畫《嬰兒》系列的時候,我説把它放大到一個尺度,它的有趣性也在於此。嬰兒被放大到一個尺度時,是絕對讓人産生誤讀的東西。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個嬰兒,但也可以把它看成一個形體,或者是一個更大的尺度無限的東西。因為它的複雜性這時就充分地展現出來了,而且它的不確定性也充分地展現出來了,這跟畫這個嬰兒時産生的原始動機和他未來所要産生的主動性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也讓人想起天文學中的一個術語“嬰兒宇宙”。我覺得把嬰兒和宇宙放在一起是非常能夠讓人産生迷惑的術語。

唐:那段時間小翟以及一些詩人,無論是他們的作品還是他們本人,尤其是小翟,對你還是産生了比較重要的影響,但我們關於這一段的談論卻比較含混。我們可不可以再具體一點?

何:我是有點回避。我總覺得有些帶有隱私性質,如果是進入書,狗日的拿給別人看我又不怎麼安逸。慢慢來吧,説不定哪天你又讓我多説一點也有可能……有些屬於有些隱痛性質,不想説,想回避,不想再提……總是説來那個時候詩歌對我産生的影響、文學對我産生的影響以及詩人對我産生的影響都是很美好的回憶,雖然現在沒有直接影響我、而且現在我也很少讀詩了,但那段時間我認為仍然是很重要的。

唐:關於美好回憶,你能不能具體點?

何:就是當時的情景之類的,那種氣氛啊、談話之類的……就那段時間發生的所有這些事情……

唐: 那段時間繪畫時的感覺怎麼樣?我的意思是:感覺更多的是一種摸索呢,還是一種享受?

何:享受!那會兒完全不是摸索,那會兒是我畫得最得心應手的時候,比現在還要得心應手。那會兒我很肯定,很自信,一點猶豫都沒有。而且覺得把所有的這些影響跟我繪畫結合起來,幾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根本不用考慮什麼……我只覺得到現在我才經常冥思苦想,畫什麼啊,怎麼處理啊,翻大量的資料之類,當時簡直沒有這樣,那些畫都是簡簡單單就畫出來了,所以看來那段時間確實是狀態最好的時候,而且各方面,影響和本人都水乳交融的時代,年齡啊心態啊各方面都在最佳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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