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不點明作者地將十幾位油畫家的作品放在一起,絕大部分讀者都能在眾多畫作中指出哪些是王沂東的。這説明一般讀者大都熟悉了王沂東的風格,也説明王沂東已經在創作中步入成熟的階段。
王沂東油畫的風格是立意純凈,色彩強烈,內涵深厚,情調古樸,且非常中國化。
王沂東對其描繪的對象,都給予十分純凈的立意,讓欣賞者一下子就能感到作品中內在的美好。他的畫作中有很多美麗的鄉村女子,無論是樸實無華的《王玉貞》、古典俏麗的《清代女子肖像》,還是披紅重彩下的新娘,都給人一種不敢觸摸的純潔感。從1992年的《春姑》到後來的《梳粧》、《雪落無聲》、《燭光》、《寂寞的夜》、《靜靜的河谷》和《小媳婦》,無不洋溢著這種浮動其中的意蘊。人們看過這些畫作後往往都對作者抱有一定的感激之情,因為他給人顯示了美好。
這一風格,在王沂東最近新作《鬧房》和《曠野的回聲》中得到了更為生動的體現。前者描繪了鄉村傳統婚姻中鬧洞房的霎那情境。在這裡,新娘子純樸的資質給人無限愛憐的心理主動。而《曠野的回聲》中的姑娘和她坐的石頭,都給人一種璞玉般的凈化感。
純凈的東西最忌單薄,而王沂東的畫卻讓人感到厚實,絲毫沒有飄蕩浮躁的印象,人們可以在《新娘》中讀出了浪漫的期望,在《秋風》和《秋風掠過山梁》中讀出悲傷,在《江南女子》中讀出了造物者賦予人的善良,在《蒙山雨》中讀到沉靜。這些複雜的感受與作者純凈立意形成層次不同效果,給人一潭春水的藝術享受。王沂東的這一畫風是靠兩種因素融合而成的,一是畫家賦予描寫對象以深厚的內在情緒,二是給予作品廣闊的時空背景和哲學思考。
在王沂東的人物肖像畫裏,大都有一隻飛翔在畫面之外的思緒之鳥。在這只看不見的鳥兒身上,寄託著作者的弦外之音。從那些人物的整體情緒中,讀者能夠發現王玉貞的緊張、春姑的嚮往和洞房新娘的擔憂。那種産生於畫面但不存在於畫面的空冥之象,給讀者提供了附加思維的巨大空間。讀者可以用自己的經驗與感受,將面前的人物形象按照自己的意願豐富起來,從而使人物擁有更為廣闊的藝術張力。時空背景的確定,不僅展現了作者對素材的思考深度和藝術立意,有時甚至決定了作品本身的藝術含量。王沂東的作品在時間的確定上沒有採取照相手法,也沒有過分強調具體細節的真實,而是給予作品廣闊的、甚至是不十分確定的時間背景。在《曠野的回聲》中,作者有意將老樹的枯枝、背景的荒山和春裝的姑娘組合在一起,以便給讀者留出一條寬闊的想像空間,同時也更加突出了描述重點。在《鬧房》中,我們可以從坦率説笑的人群中發現新娘的心事。她來自另一個村子,對周圍的人感到陌生,寧靜的燭光反襯了她略為不安的心情。這種內在語言的表達,顯然是在與空間背景的對比中産生出來的。
以上兩點,形成了王沂東畫作的既古樸凝重又俏麗靈動的情調。王沂東的畫既像一壇子醇厚的美酒,讀者可以借此寄託喜悅與哀愁,又像是曠野的清風,可以讓人借助這清風散發平日積壓的煩躁與焦灼。終日面對一地雞毛的人,在讀到王沂東畫作時往往會産生一種質樸的清爽。這是一種融合了青銅器、小樹林、線裝書和原木傢具的感覺,這也是詩歌與哲學化合而成的意境。
所有的藝術企圖都需要具體的體現手段。從王沂東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構圖、色彩與光線語言運用上的功夫。古典主義繪畫大師倫勃朗曾因在《杜普教授的解剖學課》中巧妙地運用了光線語言而被世人稱道,王沂東的油畫在這方面表現出同樣濃厚的興趣。王沂東善於將油畫創作的基本技巧與作品的情致結合起來,在靜態中體現動態,在穩重中尋找靈動,在外部色彩中寄託內涵,從而在藝術上形成了獨特的表現力。他很多的畫作在構圖上都極為單純,單純地叫人捏一把汗,而在色彩的運用上又常走險步。在《融雪》中用那麼多白色,在《醬豆腐》中用那麼深的黑色,在《縫》和《新娘》中用那麼重的紅色,有時讓肥大的褲腿支撐很大的三角,有時讓整個畫面的重心置於一塊沒角沒棱的滑石上,那都是十分大膽的。正是這種藝高膽大的勁頭,讓讀者看到作者的藝術功力以及基於這種能力之上的輕鬆。讀者在他的冒險中得到震動,同時也就得到了藝術創造的享受。
讀王沂東的畫,讀者會感受到古典名畫所折射出的光芒,其中有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氣氛,也有宋代工筆的中國流韻,這説明作者充分吸收了中外藝術傳統之優秀成份,並在原湯原味的吸收後消化吸收而營業了自己的才華。以《母與女》和《歇晌》這兩幅畫為例子,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才華已完全變成王沂東本人的藝術素質。在《母與女》中,母親的彎腰用力與女兒的挺腰上推所構成的力的交點,極為巧妙地烘托出感人至深的血緣親情;後者的構圖裏,故意隱去歇息的主婦而用洗澡玩水的孩子烘托歇息的主題和生活的情趣。這裡寄託著作者對於勞動者多麼深沉的熱愛,多麼強烈的歌頌!
油畫是美術中的交響樂。它的獨特形式不僅依賴一般美術作品中的基本語言,如構圖、色彩、立意,等等,同時它還特別要求質感。這種質感是綜合了各種美術創作語言而最終形成的統一和諧的結果。王沂東的畫作之所以能夠給人以凝重渾厚的感受,和他豐富的繪畫語言密切相關。以其新作《曠野的回聲》為例,我們可以發現其在構圖、色彩和墨點幾個方面的功力。巨石上的線條和少女小腿的傾斜趨向是從左下向右上發展的,扶搖飄曳,在畫外形成了靈動的詩意,而巨大的枯樹則是從左上向右下壓過來的,與前一種線條交叉,從而穩定了畫面的結構。這種結構,使得搖曳的詩情不至於浮淺,背景的濃重也不至於形成塌陷。在色彩的處理上,王沂東使用的是金色、黑色和白色,很少使用中間色。主要幾種色彩的對比與滲透,造成了畫面凝重而不呆滯,強烈而不尖銳的藝術效果。
在《曠野的回聲》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有意運用了中國畫的墨點技巧,而且運用得非常好。在枯樹和山野的描述上,我們很容易看到油畫和國畫在著墨上的技巧上的美妙結合。如果我們將該作品從近到遠分成幾個層次,它們依次是少女及坐下的山石、盤根錯節的大樹、遠處的山谷與霧氣。在這三個層次中,作者不僅良好的運用了油畫與國畫的綜合技巧,而且特別細緻地處理了各種因素的矛盾關係。雨後的石頭得人沉甸甸的感覺,而少女的形像是輕盈美麗的;古老的大樹給人經磨歷劫的滄桑感,而少女是年輕浪漫的;山地顯示的是荒涼,但山谷間蒸騰的霧氣則平衡了濃墨造成的壓迫感。這些手法的運用,造成了作品特別豐富的質感。看著那位背靠在古老風景上的年輕而單純的少女,真叫人為她的美麗純樸動心!
濃重的色彩是王沂東的特點之一。畫家借此突出了所描述的對象,給人強烈的第一感受。作者運用這種手法,大刀闊斧地將豐富的臺詞分出層次。當然,這種手法同時也帶有藝術上的危險性,因為單一顏色一旦弄不好就會影響內容的豐富與和諧。王沂東既使用了強烈的單一,又避免了單薄,顯示出高超的技巧,熟練的基本功和對藝術的創新勇氣。
王沂東的審美和創作雖然存在著兩方面的追求:一是在發掘傳統文化美感的同時,努力解讀現代生活在人們精神領域形成的波瀾;一是不斷吸收新手法,努力將油畫創作的語言提高到一個新的境界。他可能不是最勇敢的先鋒,但卻堪稱是處變不驚的將軍。他的興趣主要不在於飛鴻一瞥,而在於挖掘和開採。
先鋒藝術家的痛苦是經常遭受傳統眼光的誤解,因為歷史上往往不存在成功的參照;像王沂東這樣的畫家所遭受的刺激往往是讀者的挑剔,因為歷史上已經存在著太多的經典作品。這些經典作品在那裏悄悄地給現代藝術家較著勁,一個個都是難以逾越的山峰。面對這種藝術生活的結構,王沂東的勇氣在於問諸自我。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他對描述對象靜默觀察,一點都未曾含糊。為此,他甚至要某種程度地避開喧鬧,潛到自己的藝術世界去默默耕耘,並期望拿出來的東西既對得起讀者也對得起自己。
藝術史的大路上已經積累了無數成功者的腳印,所有的風光好象都被人佔有了,今天的藝術家要想有自己的立足點,就只有創造新的風景,必須在前人已經完成的地方開始,在別人已經止步的地方開掘。從王沂東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表現方法上如何努力吸收各種流派的精華,如何以虛懷若谷的精神千錘百煉自己的技法。一棵樹不能在另一棵樹的下面長大,王沂東是在自己的地面上成長的。
王沂東的土地在哪?
王沂東出生於魯南鄉村,當地民風純樸,山川秀麗,生活方式洋溢著傳統的情趣。王沂東自小生活其中,必定深受感染。作為一位生活在現代都市中的藝術家,這些素材都顯得極為寶貴。他説,故鄉的山水經常啟發他童年的回憶,給他創作的靈感。他還説,越是那些貧苦的地方,人們越要創造美好的事物以便寄託自己的希望。王沂東將那些美麗的少女看成生活之美,看成百姓的希望。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歐洲寫實主義畫派的浪漫主義實質。
王沂東的素材和理想同時存在於在鄉村,尤其是在傳統文化所蘊涵的美感之中。那裏的小河、草屋、石頭、少女、孩子、老人給他帶來溫暖的感受,連那裏的雞鳴狗叫都讓他感到親切。創作資源對於任何藝術家都是彌足珍貴的,然而生活的原始素材並不主動地給藝術家提高資源。藝術家的感受主動來自他們的感情。一般意義上的經歷只能算是一棵含水量很大的蔬菜,曬乾了沒有多少東西。要品嘗地道的滋味,還需要有目的地尋找濃度較高的湯。藝術活動的序幕在於生活,只有在開場前就進入角色的藝術家才能在創作過程與創作結果中與欣賞者進行最好的交流。
為了真切地感受生活與生命,保持與生活原生相的聯繫,王沂東始終珍惜與故鄉農村的聯繫,其嚮往之熱烈,其咀嚼之細緻,不僅平衡了中國藝術界目前對鄉村資源的某種程度的忽視,也為王沂東創作提供了豐富的資源。王沂東經常去沂蒙山寫生,去領會那裏的人文精神。他一直關注那片土地,並非單為取得作畫的素材,同時也有感情的寄託。他將鄉村與都市的巨大反差作為感情震蕩的發生地,作品僅僅是這種感情的載體。
著名畫家米勒曾經説過:“我生來就是個農民,我願意到死也是一個農民,我要描繪我所感受到的東西。”這種熱情中反映出一種堅定性,那就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執著。同時這也透露出一種恐懼,那就是害怕失去衝擊其感情的人群,害怕失去藝術的礦藏。所有的宗教教義都帶有恐懼的內涵,真正的藝術大家多少都帶有一定程度的宗教情結,因此也有恐懼。王沂東説過,“生活感受的乾枯是最可怕的”。藝術家不能長期離別自己的根據地。離開故國故園而繼續獲得創作成就的藝術家中,大概只有蕭邦是個例外,他在流浪幾國後創作了大批好作品,但是要知道,這些音樂作品絕大多都和思想有關。
二十世紀初期傳入中國的寫實主義,開始是作為對傳統中國畫的反動介紹過來的,目的在於激發中國繪畫藝術的生命力。由於幾十年的動蕩,這種目的沒有達到。後來的浪漫主義寫實畫風簡單地演變為革命現實主義,在某些方面限制了寫實主義的發展。近二十年來,中國畫家在接受西方寫實主義風格的同時,努力探討能夠融合中國傳統文化的藝術語言。這個被稱為中國新寫實主義油畫運動的主力,就是包括王沂東在內的一批中年畫家。西方評論家曾用這樣的話評價這一現象:西方古典繪畫傳統,正在被年輕的中國畫家所繼承。王沂東在這方面堪稱寫實主義大師。
王沂東本人對自己的創作十分清醒,並以謙遜平和的心情恪守著自己的追求。他用這樣的話表達了自己的目標:我將繼續以北方農村作為創作源泉;在畫面的構思和意念的發展方面來看,我對象徵主義和浪漫主義繪畫興趣濃厚;我努力用具象的手法表現客觀對象中的抽象概念;我將學習各家之長,特別是吸收中國本民族的繪畫語言與藝術思想,充分吸收中西方文化的精華而又不失自我,才能完成自己的風格。
看過王沂東的畫作,我們可以説,他的畫風已經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