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藝術就是“臭美”中國文化每天在消失

時間:2009-03-16 11:00:20 | 來源:中國線上藝術網

愛説話,能説話,到處説話。第一,我知道説話一點用都沒有;所以,第二,我保持説話,因為這是我最後一點權利。陳丹青自比蒼蠅嗡嗡叫説話有快感,讓我説好了

各種民間文化正在滅絕

王寶菊(記者,以下簡稱王):什麼是文化?中國的文化到底是個怎樣的文化?我們應該堅持自己的文化嗎?

陳丹青(以下簡稱陳):文化就是一套價值觀。比如中國重人際關係,就是從五倫裏面走出來的。一整套待人接物、為人處世的觀念,你再怎麼西化,人際關係還是老一套,和西方人際關係不一樣。

另一個對文化的定義,是用留下來的藝術品去界定,文學、音樂、繪畫。

中國真正的音樂是周朝的音樂,到漢代失傳了。後面的音樂,再沒回到那個高度。元劇,失傳了。明的昆劇,也幾乎失傳了,京劇才不到兩百年曆史,早已沒落了。文學呢,整個語言變掉了。古文完全失效,連白話文都變質。當代所有小説家,六十歲以下的,你看吧,一下筆,全是1949年以後的白話文,1979年以後的文藝腔。

但西式的長篇短篇小説起來了,所謂新文學。有的寫得很好,我看了非常感動。但看過就忘了,除了故事梗概,全忘了。不會一讀再讀,不會吟咏再三。

古文,隨時看,隨時感動。

國畫作為畫種、工具,還在。但是山水畫背後的道家精神和生活方式,沒了,剩下一個樣式。油畫之類起來了。幾萬人在吃油畫飯。

各種民族文化、民間文化,正在迅速滅絕。剪紙、秦腔、河北梆子,幾千種玩意兒,每天都在消失。只剩下幾個人在弄,那幾個人一死,就沒人弄了。所以國家現在申請要保護所謂非物質文化遺産。錄音,錄影,存起來。

再一個定義就是古代留下來的建築。中國歷史大約每隔兩百年一個週期,拆!到了共和國,地面上能看到最古的建築,也就是到明朝為止,其他號稱魏晉唐宋,大半是明清重修的。中國的磚瓦木石結構,容易壞,容易拆。問題是拆了兩千年,大樣式在,大風格沒斷。到近百年的一撥一撥拆,可就拆一回變一回,直到全中國變成西式建築了。真正的古跡,像羅馬鬥獸場,真是兩千多年前那個鬥獸場。

現在能做的是,保護一點,裝裝門面,就不錯了,還能算個景點,旅遊賺錢。

價值觀、行為方式,還是活的中國文化。文明是可以學的,文化沒法子學。所以還剩人際關係是中國文化,包括對生老病死的態度。但也會慢慢西化,像安樂死。再過幾十上百年,全世界都一樣。

思想總是饑餓的

王:人類的思想會隨著時間推移更加深刻嗎?還是後人僅僅是零敲碎打、拾遺補闕?

陳:思想一直會在。

二十世紀的思想了不起,我覺得思想家更會思想了。當然,可能還是那幾個命題。先秦時代、雅典時代,幾個大命題都碰到了,慾望、恐懼、死亡這些大命題早就説過了,都説得很好很好了。但還是出現了一些大思想家。

哲學可能在沒落,但思想會通過別的方式出來。這思想只在這個時候才有,這個時候需要這思想。

現在學説多過思想,一種思想出來,很多學説去解釋它,養好多學者。以為學説就是思想,以為學者就是思想者,事情哪有這麼便宜。

思想的團塊沒那麼大了,濃度沒那麼高了,但思想觸及的領域、深度,思想被表達時的複雜、精彩,大大超過以往。

出現思想危機,説明思想之所以是思想。思想總是饑餓的。

至於中國的思想百家爭鳴歷史上只有兩回,一是先秦時代,一是五四時代。但五四運動大抵是引進西方思想,一連串著名人物都被稱為思想家,現在看回去,能站住腳的沒幾個,思想思想家這説法,根本就是西方過來的。

藝術就是臭美

王:藝術是什麼?人為什麼需要藝術?

陳:看你怎麼定義呀。我們現在稱為藝術的,在當時根本不是藝術,長城不是藝術,陶俑不是藝術,陶罐更不是藝術,舞蹈、歌唱、圖畫,最早全是巫術,全是拿來派用場的。人類出現藝術的時間很短,所謂純藝術的説法只有一兩百年左右。

對藝術的定義,我比較認同希臘的納西斯説法,就是自戀。藝術就是人的倒影,貓啊狗啊不照鏡子,人不停地照鏡子。人光是活著還不夠,還要折騰些事情出來,想了解自己,在了解自己的過程中,感受自己,臭美。是的,藝術就是臭美

王:最近公佈的中國富豪榜在前四百人中無一人從事文化藝術事業,你覺得這種現象可以理解嗎?

陳:很正常。美國做過一個調查,男人中有46%的人一輩子沒去過美術館。一點不奇怪。當然,中國這樣,既不是反常現象,也不是好現象。中國是出過宋徽宗的國家,把國家都葬送了,但酷愛畫畫,酷愛藝術。顏真卿根本就是個國家幹部,親自領兵抗敵,可是寫那麼一手好字。周朝出過孟嘗君、信陵君,食客三千。那個時候,什麼事情在今天看來都是文化。

所謂有錢人要弄文化,也是最近的概念,古代全是官府、僧侶或貴族管文化。這是中國的新問題,慢慢會好起來。已經不錯了,許多闊人願意贊助文藝,願意開party。附庸風雅,是推動文化的好動機。投資概念,也是推動文藝的好動機。現在拍賣業越來越火,齊白石的畫賣到一千多萬,他真懂齊白石麼?他懂錢。他明白過來:齊白石只有一個,凡·高只有一個。沒有一種投資比得過藝術品——我們的暴發戶們明白過來了。不是明白藝術,而是明白了什麼是投資。

娛樂節目都是偉大的詭計

王:你看電視嗎?看電視是沒品位的表現嗎?

陳:看。偶爾看。我不認為電視很無聊,很垃圾。我們的生活並不比電視裏出現的花樣更高級。我不拒絕電視。電視有非常好的節目,王志出鏡的《面對面》非常好,王志是惟一合格的電視主持人,堅守媒體立場,不談道德,不抒情,不教訓。《實話實説》也好,我喜歡和晶,她比明星性感,有親和力,適度的幽默滑稽。

當然也有討厭的節目。譬如中央臺《藝術人生》。老要逗人談私事,談爹媽,直到嘉賓哭出來,底下哄然鼓掌,看殺頭似的。

可以看點新聞。相信不相信,隨你。

全世界都應該感謝電視,因為絕大多數人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但要批評媒體。媒體是喉舌,不是發音器。媒體起監督作用,所以媒體也要接受監督。

王:媒體怎樣影響了我們的生活?

陳:老話是寓教于樂。其實很難做到的。要有高度的文化才能,才能。我不反對娛樂。把娛樂填滿本來應該讓大家説話的時間,娛樂就變成詭計——不論從好的還是壞的一面説,娛樂節目都是偉大的詭計。

王:韓劇、日劇流行,哈韓族、哈日族在青少年中蔚然成風,你對這種狀況擔心嗎?

陳:我不擔心。請家長們擔心自己吧。我們小時候看完電影就學日本兵,學漢奸,看完《飛刀華》就到處找刀片釘子之類,插上雞毛,看到沒人的地方就地鏢過去。所有小孩都會模倣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沒什麼奇怪。

日劇韓劇,非常了不起。《我的野蠻女友》,多好啊。香港彈丸之地,台灣一片小島,可是會包裝出F4,包裝出舒淇,包裝出周傑倫。周傑倫多好看啊,半醒半睡似的,我剛聽他一首歌,底下千百位大陸少男少女的嫩喉嚨忽然叫起來,跟海濤似的,真感動人。大陸愣是捧不出這樣的尤物。咱們只會模倣人家,很業餘的模倣,然後瞎擔心。

網路解決想入非非的非非

王:網路盛行,網路讓我們這個社會更人性化了還是非人性化了?

陳:問題是你怎麼定義人性。人性要聊天,人性好奇,要偷窺,又想跟人講話,又怕被看見——網路是最佳方式。不用跟你見面,看不見你的表情,很曖昧地一來一去,多刺激。不過聽説網路上也能見到對方模樣了。我沒試過。

網路絕對是現代文化孕育出來的。大家都在公寓裏不來往。所有人都很孤獨。現在同學之間不親密,大學同學四年,樓上樓下都不來往。所謂都市化、現代化,就是個人空間越來越多,溝通空間越來越少。但人憋不住要和別人溝通,和別人來往——你看馬路上遛的狗,瞧見路對過也來一條狗,那興奮啊!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孤單、性慾、好奇心,網路是為那些害羞的人、想入非非的人預備的。人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想入非非。網路解決這些非非,善莫大焉。

網路在古代就是唱山歌,《詩經》就是這麼弄出來的。雲南比賽山歌就是網路大賽嘛。從前是活人唱山歌,現在是機器談戀愛,隔一層。公寓就是鴿子籠,鴿子互相講話多好啊。只是現在的網路沒過去詩意,但很刺激、很快。很快的後果,當然是好得快,散得也快。

人類的慾望從來沒有變。智力比較高的孩子對這種東西很快就會厭倦,所以智力高、性格豐富的孩子活在現在這個世界會比較苦一點。但我相信他也會找到自己的辦法。

明星比大眾真實

王:在一切都娛樂化和明星化的今天,你對各色人等的作秀怎麼看?

陳:挺好啊。作秀與看秀,人類天性;你在一個工業時代,就得像個工業時代;你在商品社會,那就要像商品社會,不可能像別的樣子。

讓這一切發生,很好。如果有什麼事情不好,它會調節。我不特別反感這些。很多人看不慣,那又怎樣?由他去,他要當明星,就讓他當,他要作秀,就讓他作。人類無聊嘛,人類要有一點事情做,否則你要大家幹嘛?你説説看,幹嘛?

我不罵明星。明星挺好,有個別人倡狂,欺負人,但絕不會比貪官更倡狂,更欺負人。貪官欺人太甚,誰敢言語?言語了又怎樣?好,哪位明星使一回性子,眾人就吐口水,要他道歉。

我討厭中國人對明星的心態,複雜,陰暗。從古到今都是這樣,對戲子的心態,暗中巴望人家出事兒,心理上滿足。明星被人看死,煩死。阮玲玉、張國榮,死給你看,可憐可敬。他們比大眾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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