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我老實跟你講,我頂想做的不是畫圖畫!”忽一日逸飛下巴揚起來,凜然語告,“我總有一天要來拍電影!”……他的電影,我是看過的。第一部力氣用足,意象紛亂,那樣子的沒有故事,沒有結構,可以的,然而畢竟是繪畫的想像與影像敘述不是一回事。
可是拍成一部電影好不容易啊,他總算還了第一筆夙願。《人約黃昏》相當可看,比比凱歌的《風月》、藝謀的“搖啊搖”,一是陜西知青,一是北京知青,懂什麼舊上海與舊江南?到底逸飛是上海人,遙想他童年五六十年代,馬路上的上海人其實全是過來人,結果是連背景群眾的衣帽扮相也都經得起看。逸飛鍾情歐洲文藝片的所謂“優雅”情調,也還貫穿全片,多少有點意思在,我不喜歡的是原作,這便是逸飛的趣味了。
……
逸飛的美學理想,由他謂之為“古典”,其實近於沙龍,沙龍作風原本即是近東題材,極其異國情調的,故而為美國上世紀初的沙龍寫實繪畫所引鑒。逸飛選擇了美國,上海成全了逸飛,均可窺見內在的因緣,因1990年代的上海夢便是紐約夢,而人在紐約的陳逸飛1990年代回上海,他成為紐約與上海在1990年代的私人仲介與公共偶像,説來正好,其實很對。國中美術界對逸飛的近作多有輕視與非難,恐怕是不了解美國,也不願了解逸飛與上海。我們不能因他的迷戀“古典寫實”,便拿去和歐洲正脈比,非要比,國中幾代畫家誰有資格比?倘若放下這一節,則小範圍看,逸飛自1970年代至1990年代,委實給上海地面的繪畫故事作了戲劇性的交代,大範圍看,則國中繪畫圈數十年可數的人物中,豈能缺一個陳逸飛。
而逸飛長袖善舞,後來攤子鋪得那麼大,便是他自己在“文革”時也萬萬想不到。社會上于逸飛的觀感與議論,早已是他繪畫之外目不暇接的事業:於是又有側目與非難。從異議的一面看,説重了,便是少見多怪;從美國一面看,則事屬當然。美國文藝家做生意、出秀場、當明星、變角色,實在司空見慣,安迪·沃霍爾功名既就,出入衣香鬢影,偕從三教九流,一生至死,便是“公開展示的存在”。於是從逸飛那一面看,他倒是挑釁而放膽,索性把自己交給公眾與時代。1990年代什麼時代?全中國傳奇性大幅度轉型、現代化是也。他當初慨然出國,敢想敢幹,後來是相機歸來,愈加敢想敢幹。多少人有其心而無其力,有其念而無其膽。此所以逸飛式的人物不嫌其多,惟嫌其少,不然上海灘文藝時事豈不更精彩?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逸飛不是讀書人,而是行動家。
從《黃河頌》、《紅旗頌》的革命主題,到《大提琴手》、《潯陽遺韻》的異樣姿媚,陳逸飛坦然呈示了自己的情懷,而我們的國家與時代,以“文革”而改革,為他鋪墊了雙重背景,雙重機遇:30多年來,逸飛時時代表著中國式的“先進文化”,與時俱進,與時俱榮。他可能階段性冒犯了半生不熟的時代,他也難免得罪到昔日圈內的友朋與合作者,而急於事功做大事,顧不得那許多——以我對逸飛的了解,他已是太過忙碌太週全,當聞知噩耗,我們誰都會承認,他仍在舊夢中,不甘斷念于做個藝術家,其代價,竟是自己的隱病與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