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美術學院院長羅中立無疑是出席“居住在成都——2005中國當代油畫邀請展”的所有嘉賓中最引人注目的人。不僅是因為他里程碑式的《父親》,以及院長的身份,而是他一貫的低調和沉默。記者經過三次約定,終於得以與羅中立先生面對面的機會。就像他筆下的農民,羅中立的語速緩慢,語言質樸,嘴角有時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居住在成都”是扇窗口
記者:本報主辦這次畫展的初衷,是希望給市民一個了解當代藝術的機會和平臺,同時也是給藝術家一個機會,讓他們也走出自己的空間,面對更廣泛的公眾。您怎麼看這次畫展的特別意義?
羅中立:我覺得當代藝術對公眾而言,肯定是有一定的距離,但這次展覽是一個很好的交流機會,主辦方搭建了一個很好的平臺。
記者:對“居住在成都”這個主題,您有什麼樣的看法?
羅中立:這個名字我覺得特別好!當代畫家選擇與城市、地域做標題,在社會、大眾之外,還引入了城市文化建設的的話題。這種引入更能使大家關注到當代藝術,是一個對當代藝術領域理解的全新方式與新的延伸點。在城市建設方面,雖然成都有厚實的文化底蘊,也有文化的傳承、清晰的脈絡和歷史的印記,但是這些畢竟是過去的東西。當一個外國人或者説是外地人到成都,他不可能在短短的時間裏感受到城市文化的根基有多深厚,更容易體味的就是當代藝術。當代油畫藝術在很多方面也會影響到城市,比如廣告風格、建築樣式等等,為外地人了解這個城市打開了新的窗口。
成都是當代藝術重鎮
記者:對參展藝術家及其作品,您有什麼樣的感受?
羅中立:他們中間很多藝術家已經是在國內和國際都比較知名或者説是有地位和影響的人,這次畫展絕對可以代表西南地區的當代油畫水準。現在中國當代藝術的佈局我認為就是三個中心:北京、上海和西南。西南以成都和重慶為主。國外關注中國當代藝術家的個人、機構、收藏家、藝評人要找新人或者辦展覽之類的,到了北京、上海之後,必然會到成都、重慶。
記者:這種分佈是偶然因素使然,還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羅中立:説到中國當代油畫的發展史,都不能繞過的就是西南地區當代油畫的發展史,這是數代人努力經營的結果。比如當時的“抗戰”題材,因為當時重慶變成“陪都”之後,有很多文人藝術家雲集在那裏,之後成都藝專和西北藝校合併成為四川美術學院,並在77、78級出了很多當代藝術人才,這次的參展藝術家有13個都是四川美院畢業的。
記者:這樣的局面是怎樣形成的呢?
羅中立:我總結西南當代藝術的發展,跟那個時候藝術家領軍人的崛起很有關係,而形成原因主要有三點:其一是在四川美院77、78級時期,西南地區相對閉塞,資訊也很落後,當時的學生因此很專注、不浮躁,所以作品很有特點,這是在特殊背景下形成的體驗;第二,由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特別經歷,很多人有豐富的人生閱歷,有豐富的素材積累;第三,因為當時四川美院是剛建立起來的,沒有很巨人站在面前,也沒有輩分的森嚴,因而就沒有壓力、沒有陰影,大家都可以很隨意地張揚自己的個性。
記者:當時您這種感受特別強烈?
羅中立:當時我和何多苓是班裏年紀最大的,但我們就是一個大兒童,大家都很開心,自由、寬鬆、包容的環境太重要了。現在,我在學院也提倡這種精神,不要讓我們的成功擋了年輕人的路。
當代藝術需要包容
記者:有批評家認為成都的外部環境過於寬鬆、優越,藝術家作品因此缺乏社會批判性。
羅中立:這個我還沒怎麼想過呵。必須承認,當代藝術需要含有批判性的取向,但我覺得我們應該包容各種多元的、豐富的、多彩的大格局。形成什麼風格確實跟地域、生存環境都有關係,當代藝術現在還沒有廣泛地被大眾接受,可以説是很脆弱的,因此圈外的人也應該有更多包容的東西。我在美國生活時感受最大的是,西方的一些藝術家對當代藝術非常包的容,這是一種對自己的自信,容忍有更多的藝術樣式是很不錯的事情。
記者:那您覺得這位批評家的批評有道理?
羅中立:成都的當代藝術就是實驗、先鋒,在世界美術發展史上是繞不過去的。我覺得這批畫家包括我自己,有時候都是很關注個人的東西,可能關注身邊或者外部的時候很少,因為沒有這些精力,我有些時候自己的東西都沒有辦法高度集中。
重看《父親》,當時運氣好
記者:對於《父親》這幅作品,20年之後您怎麼看它的意義?
羅中立:我覺得我就是運氣好,那時候歪打正著(笑)。我考四川美院就是為了大學生畢業後一個月52塊錢的待遇,當時已經很不錯了!我的起點低,就是去老老實實畫畫,當時畫了三本連環畫。當時我想考國畫專業研究生,結果古典文學不及格,沒考上。後來只有油畫專業,我和何多苓都考上了。當時,不少人説如果我的古典文學及格了,就沒有《父親》這幅畫了。
記者:雖然説充滿偶然,但對那個時代而言,《父親》的成名是一種必然。
羅中立:人生充滿偶然性,一生的成功也沒有固定的模式。説唯心點,機遇和運氣很重要,機遇到來的時候,你沒有基礎和能力,就沒有辦法抓住它。你知道,當時有那麼多人都有參加全國美術展這個同樣的機會。
記者:除了《父親》,現在人們似乎不知道您的其他作品了。
羅中立:可能是吧,但我的創作一直沒有停止。
記者:那之後的風格和題材有什麼改變?
羅中立:這要説到《父親》,以“85新潮”為標誌,全國油畫界可以説都經歷了一場“井噴”式的爆發,但大而統的面貌,忽略了了解世界。我當時在比利時留學,從遠距離看到了這股浪潮,幸運沒有捲入其中,在國外我看到當時的作品,很多都是在模擬西方的東西。我當時還是比較清醒,也可以説很幸運,少走了一些彎路。回國之後,我在選擇的題材上做了新的調整:回到了關注自己的文化背景和個人思考,是對《父親》的一種反省。
記者:您的創作風格經歷了哪些轉變,觀眾認同感如何?
羅中立:《父親》是寫實階段,仍帶有鮮明的“主題性”,第二階段是畢業創作的《大巴山——故鄉組畫》,具有了寫意性,第三階段的嬗變是個漫長的過程。
對我來説,換一種畫法,就像是一位有了耕作經驗的農民想換一種耕作方式一樣自然。
重畫《父親》,從社會性回到藝術性
記者:現在有消息説您要重畫《父親》,確切嗎?
羅中立:是這樣的。現在也有個人、機構、有興趣的企業家聯繫我,説要預定重畫的《父親》。但是我還沒找到合適的定位,或者説現在我的整個構思還不夠成熟。
記者:20年之後,您心目中的《父親》會是什麼樣的?
羅中立:當時《父親》的社會性更勝過藝術性。如果在20年之後的今天,讓我再畫《父親》,我會更多的從繪畫、藝術本身來構思,不會還是社會屬性很多的那種東西。
記者:您有沒有顧慮,很多人都表示反對重畫《父親》?
羅中立:我想展現我個人的風格語言、藝術面貌,重畫《父親》就是一個大轉折吧。
記者:現在具體的進行情況怎樣了呢?
羅中立:現在畫了一些草稿,但是我覺得都不夠成熟,本來“百年肖像展”的時候我想拿作品出來的,但我覺得還是不成熟,現在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記者:重畫《父親》是城市父親還是農村父親?
羅中立:重畫《父親》肯定還是同樣地關注農民題材,全國13億人口,農民就有8億,我這一輩子都在農民身上找題材了。現在我畫的形式變了,內在仍然是關注農民。同時,雖然畫的是農民和已經或正在消失的場景,表現的藝術精神卻是具有現代感的。
記者:重畫父親,原型會從哪來,還會是那位看糞的老農嗎?
羅中立:20年後畫《父親》,可能還是同一個人,甚至同一個端碗的動作,但是我想表達的就是我20年油畫藝術、油畫語言的體驗,展現我鮮明的藝術風格,給人視覺欣賞的感覺。
連結一:羅中立
1948年出生於重慶郊區,幼年在父親影響下學畫,1968年從四川美院附中畢業後主動到大巴山農村生活10年,1981年從四川美術學院油畫係畢業,1983~1986年在歐洲考察學習,1998年開始擔任四川美術學院院長。1980年,尚在四川美院學畫的羅中立以一副超級寫實主義作品《父親》而一舉成名,該作品以紀念碑式的宏偉構圖,飽含深情地刻畫出了中國農民的典型形象,深深的打動了無數中國人的心,羅中立也由此被譽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畫壇的一面旗幟。
曾在比利時駐華大使館舉行“巴黎春季沙龍”畫展,在台灣地區新光美術館舉辦“羅中立個人畫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羅中立個人畫展”,比利時國家歷史博物館舉行“羅中立個人畫展”,在台灣地區山美術館舉行“羅中立個人畫展”。作品被中國美術館、比利時國家歷史博物館、台灣地區山美術館收藏。出版有《羅中立油畫集》、《羅中立油畫選》。
連結二:《父親》這樣誕生
《父親》這幅畫構思的産生,是從看到一位守糞農民後開始的。重慶的廁所都是分劃給附近縣農村的,為了防止別的生産隊來自己隊上偷糞,每個廁所都有農民看守,大一些的甚至有農民搭棚長期駐守。雖然如此,仍有為偷糞而毆鬥、廝打的事情發生。那是1975年的除夕之夜,雨夾著雪粒不斷地向人們撲來,冷極了,在我家附近的廁所旁邊,守候著一位中年的農民,早晨我就注意到他在雪水中僵直的動態,他用農民特有的姿勢,將扁擔豎在糞池坑邊的墻上,身體靠在上面,雙手放在袖裏,麻木、呆滯,默默無聲地叼著一支旱煙。一直到晚上,他都一直呆在那兒,不同的只是變換著各種姿勢。除夕歡樂的夜晚降臨了,周圍的高樓平房一齊放出溫暖的燈火,歡笑、音樂、鞭炮夾雜著猜拳行令的叫喊……響成了一片。但這位離家守糞的農民像是一個被遺忘的人,他呆滯、麻木的神態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了一種強烈而又鮮明的對比,他也有家,兒女還在盼著他回家團聚呢。此時,他想些什麼也許只有一些想法,盼望糞池快滿以多掙工分,可以變糧食,養活家人,也養活人民……
夜深了,除夕歡鬧的聲浪逐漸安靜下來,我最後一次去廁所,只見昏燈之下他仍在那兒,夜來的寒冷將他"擠"到糞池邊的一個墻角裏,身體縮成了一個團,而眼睛,一雙牛羊般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糞池,如同一個被逼到一個死角裏,除了保護自己之外,絕不準備作任何反抗的人一樣。這時,我心裏一陣猛烈的震動,同情、憐憫、感慨……一起狂亂地向我襲來,楊白勞、祥林嫂、閏土、阿Q……生活中的、作品中的、外國的亂糟糟地擠到了我的眼前。我不曾知道他今天吃了些什麼度過的,我回家取了兩塊月餅給他送去,好久他説不出一句話,真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定因他太老實,才叫他來幹這份苦差。事情常常是這樣的,老實的農民總是吃虧,這,我知道。“我要為他們喊叫”這就是我構思這幅畫的最初衝動,開始,我畫了守糞的農民,以後又畫了一個當巴山老赤衛隊員的農民,最後才畫了《我的父親》,開始畫的名字是“粒粒皆辛苦”,後來,一位老師提議改成《我的父親》,這時,我頓時感到把我的全部想法和感情都説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