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劉小東是在1992年。當時小東和喻紅旅行結婚,借住在紐約的下東城區。在陳丹青42街的工作室中,小東完成了幾張有關“美國經驗”的油畫,這些無憂無慮的作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在他的回顧性的展覽中,有機會看到他許多的作品。
小東的繪畫源自西方繪畫深厚的傳統。這個傳統曾經是人們解讀世界、歷史的視覺途徑,並構成了人們對精神世界的表述和記憶。在中國百年的油畫實踐中,由於傳統文化的敗落和藝術思想體系的政治化,中國油畫始終沒有走出學院派的幼稚習作或偽文人的虛情假意的泥潭。在漫長的意識形態繪畫和今天的審美實踐中,有關現實主義的繪畫從假大空的宏大敘事蛻變為充滿著慾望的嫵媚和矯情。
劉小東的繪畫則是一個例外,並最富有代表性和完整性。在如同電影情節的片斷的畫面中,他癡迷的世界中沒有虛偽做作的美學的陳詞濫調和通常藝術家所特有的可疑的文化立場和策略。這種沒有立場的立場,更真誠、自由、坦率地談著一個個生活的故事,而這些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鏡像了現實,陌生又遙遠、疏離若隔世,使看似堅實的世界又多了一層含義。對世界獨特角度的觀察、真誠和同情的氣質,與自在的無聊無奈的心情構成了更深的矛盾;對普通人生活的人性的感受、對生活常態的表述和對表述本身的癡迷使這個沒心沒肺的世界變得不可知和神聖起來。
劉小東的目光所及,自然地構成了他的繪畫世界。它們自然和真實的屬性使人們解脫,使觀者無語。這不僅僅來自他的觀察和感悟的方式,更來自於他獨特的繪畫語言的消解性,使現實在他筆下如同冰遇到火一般融解。這個繪畫性如同行雲流水一樣魔術般地承載和包容著不容置疑的現實世界,使藝術的片斷成為了另一種平行的現實,使人們在困難的無能為力的生活常態中變得有可能以另一種方式來接近、關懷和同情。
“三峽大移民”是小東的新作。在中國油畫史中,這幅作品所涉及的題材和規模都是無可比擬的。作品的複雜含義和在繪畫形態上的令人震撼的強大的力量、作品充滿人性的立場和高超的語言方式使每一個看到它們的人感動和不可忘記。這組作品和小東以往的作品一脈相承。在平凡的細節中誠實而高尚,使畫面現實真實到令人不願相信的地步。它們的史詩般的情感和鬼斧神工的表現力令人對小東的品質和手段望而生畏。
“三峽大移民”展示了一個藝術家對世界的看法。這個看法如同圍繞著三峽所發生的一切不幸的歷史史實、被移走的人群、被拆遷的村落和發生在三峽的家庭、個人的故事、意識形態之爭、歷史之變一樣地確鑿和無奈、一樣地詭異和荒誕、支離破碎、無恩無怨。一草一木、一禽一獸、一磚一瓦,構成了中國當代藝術史中最令人難忘的畫面,呈現出一個國家的傷口和一個藝術家的無言的立場。
繪畫在這裡展示了它可能的全部力量。時間停止,讓無言者訴説,讓沒有可能和機會的人們有機會看著這個默許了這一切發生的世界。“三峽大移民”無論從作品的藝術觀和立場上都使它們成為這個時代極為稀有和最為重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