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美術發展的長河中,從上世紀末起,現代繪畫的潮流激蕩起一陣陣波濤,致使傳統美術的方向産生了根本的變化。這股潮流不僅衝擊到歐美各國,而且也影響到東方,影響到我國。由於我們過去長期抵制,加上耳目閉塞,所以産生的影響不大。近些年來,隨著各方面形勢的發展,這一潮流也較有力地影響著我國的畫壇,使我們不可避免地置身於傳統繪畫與現代繪畫兩種趨勢之間,一系列複雜而矛盾的問題,需要去思索、判斷。
一、西方現代藝術的出現,是以反傳統為前提的。按德國理論家瓦爾特?赫斯的説法:“繪畫宣佈和一切歷史化的,思想觀念化的內容訣別”,“他們要把繪畫更純潔地,不僅從思想內容及意識進入的諸意義,也要從柯羅那種情調主義、浪漫派感覺進入的抒情味解放出來”。他們反對繪畫傾向文學和詩,塞尚説:“‘詩’,人們或者可放在頭腦裏,但永遠不該企圖送進畫面裏去,如果人不願墮落到文學裏去的話。”現代派畫家要排除一切繪畫以外的各種因素,建立起一種純粹的繪畫性,或純粹的可視性,認為古典繪畫是“虛偽”的。現實主義也只是模倣現象,只是依附於自然的“表皮”。而在當代先鋒派藝術家中,對傳統的古典藝術,更認為是“過時”和“陳舊”,認為傳統藝術只具有歷史的價值,失去了實際的現實意義,早已不再有任何活力。
但是,我們不能不正視這樣一種現象,當我們站在古典大師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倫勃朗暮年的《自畫像》或是米開朗琪羅的《奴隸》等作品前面的時候,我們心靈上所受到的震撼,絕不是過時的“文物”力量所能達到的。這説明,真正有價值的藝術,不管經過什麼浪潮的衝擊,仍然會有不可摧毀的生命力。
我國油畫事業的發展,是與歐洲傳統分不開的,在學習繼承歐洲傳統的問題上,經過半個世紀以來的努力,很有成效,無須按照現代派的觀點全盤否定過去,否定我們已經取得的成果。我們的確非常需要吸收新的營養,以便更迅速地發展現有水準,但是,這新的營養,不僅要從現代藝術中吸取,而且也應包括我們還沒有學好的傳統的精華。
毋庸置疑,傳統藝術的價值,是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其中具有較強永續性的會繼續富於生命,而有些不合時宜的,將會隨社會的發展而逐漸消失、泯沒。美術作品的思想意識的進入,詩和文學的傾向,就原則看它並不與歷史的發展相矛盾,這取決於思想意識的本身是否具有永續性,這種“進入”和“傾向”,也不會和美術的特點不相容,決然不可存在。因為美術的功能有多方面性質,思想與文學的存在不僅是一種需要,也是合理而自然的。具有“審美”、“認識”與“教育”不同功能的美術品,各有不同的長處,互相不能替代,在美術共性的前提下,各有側重。肯定美術中的思想與文學,絕不是把美術變為思想與文學的圖解,給它加上力不勝任的負載,而是要把思想與文學完全融入于美術的特性之中,有如波堤切利的《春》、德拉克洛瓦的《自由領導著人民》,以及當代畫家懷思的《克利斯蒂娜的世界》。不可否認,我們在向古典繪畫學習的過程中,對思想性、文學性和繪畫性的理解,是存在有簡單化、概念化,以及反繪畫性的“説明圖”式的傾向,應當説,這是對古典優秀藝術傳統的曲解,它違反任何時期的藝術原則。
照相術的發明,使相片替代了一部分繪畫的功用,但是不能説寫實的畫風也會被代替。寫實與非寫實的區分,不是繪畫本質的區分,繪畫與照片才是本質的不同。繪畫的共同特點在於“繪”,這是由頭腦、心靈貫透到手指和筆端的活動,它具有豐富而微妙的感覺的表現力,它大大區別於曝光和顯影的作用。就是追求照片效果的超級寫實主義,也是照相所不能取代的,何況寫實的繪畫包括著極廣泛的範圍,自油畫誕生第一幅作品起,直到現代派以前(有些現代派在方法上也是寫實),所有的繪畫手法都在寫實的範圍之內。各種寫實畫風所體現的容量和美感,是極其豐富的,如倫勃朗的渾厚輝煌,委拉斯貴支的灑脫典雅,米勒的淳樸拙實,僅僅是這種種筆下的情趣與技術美感,就是不可替代的。所以,無論是在技術領域或是審美領域,寫實的畫風都會在世界的畫壇上永久地佔有它應得的地位。
如果寫實繪畫真的只是停留在自然的“表皮”,陷於絕對的自然主義,或根本不具有繪畫美感,那麼它不僅等於照相,而且還不如照相,因為這樣的作品,不具有任何一方的特性。遺憾的是,我們在以往和現在,這類既無繪畫美感又無照相真實性的作品,仍然大有存在。
二、與傳統繪畫相反,現代繪畫的主要特點,就是主張確立繪畫的純粹性,強調直覺,否定意識。高更曾説:“在‘直覺’這一詞裏是一切。”他提倡“積極的眼睛”、“眼睛的思維”。馬蒂斯講“‘看’在自身已是一創造性的事業”,主張作用於直觀視覺的繪畫的形式,是建立純粹繪畫性的根基。德勞奈説:“色彩和它們的規律,它們相互間的快、慢,或極速的振動、間隔等,一切這些關係,構成一個不再是模倣性的繪畫的基礎。”
從這一特點出發,長期以來“形式主義”等於是現代派的代名詞,如果不從貶義來理解,和古典繪畫從內容出發比較,確是反映了它的明顯特點。
我們知道,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説明,任何事物沒有絕對的純粹性,都是相對之中的絕對。古典繪畫重內容,現代繪畫重形式,其實內容與形式本身就是相對的統一體,只是各自強調統一體的一個方面而已。在這個意義上“形式主義”也並不意味沒有內容。“內容所以成為內容,是由於它包括有成熟的形式在內”。(黑格爾)從形式出發,強調直覺,通過“看”,能夠反映內容、反映事物的本質嗎?美國的阿恩海姆在《藝術與視知覺》一書中説:“一切知覺中都包含著思維,一切推理中都包含著直覺,一切觀察中都包含著創造。”“看”是一個複雜的活動,它對外部客觀事物是有從外觀中敏銳地把握事物的悟解力。所以,通過看,從外部形式也是可以反映內容,把握事物的本質的。對畫家來説注意觀察事物,正是發揮“形象思維”的特性,“看”也正是“眼晴的思維”。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説“我看見了”,也等於是説“我知道了”。雖然這兩個詞的概唸有區別,但其中有相通之處,都有把握內在本質的可能。譬如,凡.高的繪畫就有一種十分鮮明的內在深刻性。所以説,形式同樣也可以反映內容,主張純粹的直觀性或純粹繪畫性,並不是完全排除思想意識。它與傳統繪畫的區別,是在作畫的前提和側重點,從主題、思想、內容出發尋找形式,還是從形式出發表現內容。這裡必須説明,現代作品的內容和思想性,是不同於古典作品的故事性和情節性。它多表現為內向的主觀世界的表現,或物象本身的內涵和寓意,而古典作品多側重於外向的客觀事物的描寫。按理,對事物的正確認識應是努力掌握感性與理性的統一,直觀與意識的統一。把認識絕對化,往往導致謬誤,在傳統與現代兩方面的觀點中都包含有正確與謬誤的二重性,都不可簡單地去論定。
從各門藝術種類的專長來看,現代繪畫強調可觀性是更突出了繪畫的特點,同時由於直覺的強調把傳統繪畫重於描繪客體的實在,增入了注意表現主觀的效果,擴大了繪畫審美與技術方法的豐富性。那些從光學、力學、物理學等角度來創作的作品,譬如光效應繪畫,也是向人們提供了一些新鮮的美感經驗,擴大了繪畫表現的可能性。
現代西方繪畫在觀念要求上的純粹性,是思想極端化的表現,它必然使繪畫走向主觀的唯理與唯情的兩端。在直覺所呈示的形式及其內含的統一中,唯理的一方趨向了形式分析的科學化,唯情的一方趨向了內在精神表現的絕對化,二者的共同特點是反對客觀物象的自然再現。唯情的表現主義者重視情感的價值,突出內在的精神,力圖誇張繪畫因素對情感表達的強大效力,德朗説:“顏色對我們是炮彈和炸藥,它應噴射出光來。”羅奧説:“使我賦予藝術那麼崇高價值的,是因為在真正的藝術作品中有火熱的自白。”凱爾希納認為:“畫家根據他觀看事物的方式去創作,而不必是客觀準確的反映,他甚至可以創作事物的新形象。”他們對情感的表現,在觀念和方法上都與古典繪畫不相同,馬蒂斯説:“所謂‘表現’,對於我並不就是在臉上爆發出來的熱情,或通過一個強烈動作的表示,它更多的是存于我的畫面上完美的佈局。”“我對於模特兒的興趣,不大在於使他們的身體表現清楚,而是在於散佈整個畫面的線條,或構成它的樂奏的特殊價值。”珂珂式加説:“我們要反對一切法則,只有我們的心靈才是世界的真正反映。”這種強調心靈反映世界的原則,強調情感的爆炸性的表現,使客觀物象的自然形狀由情感化的作用而産生了異常的變形。這種由精神表現導致變形的效果,與原始藝術接近,也與我國傳統的“寫意畫”相似。對這些作品是不能按古典繪畫的寫實標準去衡量的,如果對它們以正常的結構比例為尺度,必然會震驚于它們與自然形態的極大不似。這種不同於客觀真實的,由內在精神表現所創造的藝術的真實,它同自然形態的差別是完全應當理解的。具有變形與誇張傳統的中國觀眾,應當在欣賞與衡量藝術價值時,不僅只有外部“形似”的概念,“神似”的表現也應是個重要的原則。能夠讚美張飛和竇爾敦的大花臉,就該理解野獸派和表現主義的色彩和變形,不過我們與西方現代繪畫所不同的是,能在重視主觀精神表現的同時,也尊重並注意結合客觀物象本身的特徵,而西方現代繪畫則較少顧及這一方面。所以從效果上我們的形象儘管有極大的誇張變形,但從物象表現的內外兩方面都能得到很好的理解。
這是我們自己文化的特點。認識與理解現代藝術,肯定它在探索發揮形式對情感的表現力的極大能量,以及在新價值觀念下,藝術語言的創造性發展,並不是肯定它的一切。特別是對於那麼消極、空虛、絕望的精神內容更是不足以傚法。
在唯情的精神化的表現同時,唯理的觀念化的表現,是現代繪畫的另一個側面。畢加索説:“我問我自己,人們不能光畫他所看到的東西,而必須首先要畫出他對事物的認識,像一幅畫像表達它們的現象那樣,同樣能表達出事物的觀念。”他們追求觀念的表現,重視科學對藝術的作用,排除感覺,留下構造,力圖概括簡化客體的各個方面,在形體、線條、色彩上明顯地脫離自然的真實性,追求空間的平面化、形體的幾何化,並且打破時空的傳統觀念,把不同時空的形態並列。這種對物象表達的新觀念,使客體的結構狀態服從於觀念表達的安排。例如立體派對物的分解為面的構成,或在一個畫面內把處於不同時空中的不同形態和角度的綜合,都極大地脫離了一般的客觀自然形象,而成為一個新的創造體。這種形象的創造,從常規的觀念看,無疑完全變成了“怪物”,造成“肢解”、“分裂”的效果,有些確實有“立方的遊戲”的感覺,使藝術偏向了科學化的極端。
但是,有些作品從不同的側面去欣賞,則能發現在一些“怪物”的中間,會辨認出各個不同角度的頗為美麗的形象,同時還能感到一種天真的趣味。這種富於裝飾不失畫面美感,只是運用了不同的觀念所創造的作品,與我國民間美術的特點有些接近。我國有些地區的農民畫、剪紙,或工藝裝飾中三面人、三面馬等把不同側面同時組合在一起的情形,都有十分大膽的表現,而畢加索有過之無不及。如果以欣賞我國民間藝術的觀點來看待畢加索的作品,可能會更容易理解些。
按形而上的絕對化發展,現代繪畫無論在精神與觀念每一方面的表現,現實的物象都被視為一種極大的束縛,必然導致了完全脫離物象的抽象繪畫的産生。這種抽象的繪畫,沿“熱抽象”與“冷抽象”兩極發展。
重精神表現的熱抽象代表畫家康定斯基認為:“形,縱使它是完全抽象的和類似一個幾何形,也有它的內在音響,是一個精神性的東西”,“抽象藝術離開了自然的‘表皮’,但不是離開它的規律”。還説:“最重要的不是形式問題(物象的或抽象的)而是內容(精神、內在的音響)。”從這些話裏我們了解抽象藝術的追求,是為了更突出內在的精神、“內在音響”的作用。那麼,脫離了物象,單純依靠形狀、色彩和線條的作用,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被人所認識?這樣的繪畫是否失去了繪畫的意義?背離了繪畫的性質而等同於一塊“花布”。從表面看有些抽象畫是和花布有相像之處,然而它之所以成為繪畫藝術而不是工藝品,是在於它追求表現的是人的精神,創作的出發點是揭示人的內心,從而達到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共鳴。而“花布”是出於裝飾的目的,服從於實用,性質很不相同。抽象語言的理解是依靠知覺的作用,在這方面視覺與聽覺沒有區別,我們有能夠聽懂音樂(這一抽象語言)的耳朵,同樣也應有能看懂抽象繪畫語言的眼睛。耳朵和眼睛的知覺相通。色彩通過對比、諧和,以及它們的變化,從“通覺”與“聯想”的作用,可以産生“內在音響”的效果。例如:可以從一條畫出的曲折的長線條,感受到類似一聲顫動的長音,一筆鮮明的色塊,近似一個響亮的音響,並同時還可感應到與之相應的感情,所以繪畫也是“視覺的音樂”。
以蒙德里安為代表的“冷抽象”,偏重於觀念和科學,追求一種力學的平衡。他説:“現在愈來愈清楚,真正實在的造型表現,要通過平衡裏面的力學運動來達到。”這種抽象既擺脫物象,也要擺脫精神,以平衡性的關係代替一切。這類作品以色彩塊畫和線組合畫面,給觀者一種沉靜的秩序穩定感和“構成”美。
總之,抽象藝術是繪畫觀念更徹底的改變,把繪畫帶向了更絕對的極端,但他們並不是在做色彩的遊戲,而是在進行創造。直觀的有物象的形式與直觀的無物象的形式,都是為追求內在精神或觀念的表現,在藝術的本質意義上是完全相同的。
長期以來,對現代藝術在哲學上、思想上、情感上,以及藝術表現等重要問題上都有過不少的批判,因而在這一前提下如何認識它,觀點是很不一致的。我覺得,藝術的發展不是孤立的,是隨社會的發展而前進的,近年來我國各方面的現代化進程,也促使繪畫藝術向現代化推進。當然,西方現代繪畫的道路,不就是我們今天的道路,那種簡單的移植和模倣西方的做法,或以西方現代派來代替我國的藝術現代化的嘗試,都是完全錯誤的。我國藝術現代化問題的解決,主要是依靠本國的現實和傳統,努力適應本國發展的需要,在這一基礎上學習外國。但是,我們應當看到,西方現代繪畫的産生,是與它特定的社會發展分不開的,有它一定的合理性與進步性,特別是在一些藝術觀念和方法上,有著與現代社會發展相應的藝術現代化的必然表現。因此對我們來説也並不是毫無意義和完全反動的。哪怕可能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合理內核,也是可資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