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時,一次上體育課,老師要求我們圍著學校跑四圈,大概太單調了,同學們無一不抄近道插過去,只有我跑完了全程,大家因此笑個不停。我知道,他們笑我太“滯氣”。有什麼辦法呢?天性如此。
《世説新語》中“雪夜訪戴”的故事令我拜倒,使我大有異代知音之感。這正是與“滯氣”相對應的“靈機”呀,我悟到。王子猷走一夜和我跑四圈恰恰是殊途同歸。正所謂:躬履清蹈,自然而然,都是“無所為而為”,都不輕棄對一個行為過程的認真體悟而不看重其結果。小到類似的行為,大到藝術勞作,乃至整個人類生命的迴圈,最艱辛也最幸福,最平淡也最雋永的,都不是“結果”而是“過程”。所以,在今天取得一些成績,聽到某些誇獎,我便不會高自標置,而總是低下頭來,斂神以靜,縈懷的仍不外是過去種種,將來種種,種種都是“過程”。
我曾認認真真地向黃胄、蔣兆和還有石齊等前輩學習過,他們對我的藝術起了先導的作用,尤其是黃胄先生給我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但是,我沒有淺嘗輒止地複寫他們,而是在外在表現形式上脫離了他們,但把實質的東西烙在了心底。
我對藝術規律性的東西有所把握,對中國畫歷時與共時的方面有所認知,對自己創作立場和新的繪畫語言朦朧地有所確立,是在1983年左右。此後的十幾年裏,間或有些調整和豐富、深入,但無論如何這一時期最為重要,它是我心路歷程的一個轉折期。對文革模式的厭惡排斥,對因循抄襲的反感蔑視,對古典精神的親和認同,尤其對東西方繪畫語言相融性的探索與實踐,都在此時發軔。此後則一以貫之。這中間,美術界的景觀煞是熱鬧。一方面,“假大空”的文革積習尚未廓清,另一方面,“現代派”開始登場。迄於今,隨著商品大潮,賈人釣利,大批的“準畫家”靠著“一招鮮,吃遍天”,紛紛涌入畫壇,開進市場……這是一種虛假的繁榮,價值標準無序,內在結構失衡,人們處在一種極度的浮躁心態之中。所幸,我沒有加盟其中,我在寂寞中做著不合時宜的事,不關心別人做什麼,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我們站在了世界文化的交匯點上,不應該也不可能劃地為牢。我的信念是中西繪畫在語言及思想與精神上的共融。比如,在工筆畫線的表現上,我從東西方兩種傳統繪畫中體會出線對形、體、神、力及節奏等諸因素的豐富而卓越的表現力,進而昇華為心靈活動和生命本質的外化。在表現空間問題上,東西方繪畫儘管有著光影明暗的認知不同和背景處理觀念的區別外,其他因素無不相近似,都是運用透視和虛實以體的意識去表達結構空間的。如果把西方大師的素描減去明暗因素而只留下形體的線的話,仍同樣具有極強的空間關係和繪畫感。這是因為它的形和體是不可分割的。這恰與中國形體的思維相至少不太宏通。記得有位先生在談到東方繪畫語言的時候,例舉畫一個茶杯,説西方人是睜一眼閉一眼,以一個視點來觀察它,所以從這個視點來觀察,這個形態是偶然的。而東方人的觀察是對其本質形態的認知,連小孩子都知道。問:杯子口是什麼樣的?答:圓的。於是畫了一個圓。再問:杯子兩側是什麼樣的?答:是直的。於是向下延伸兩條直線。又問:杯子底是什麼樣的?答:是平的。於是在下面又畫上一橫道。結論是:看,這才是東方繪畫的語言。乍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轉念一想,這是個誤會。這不是語言,這是概念。如果東方繪畫如此去肯定物象的話,則不再需要屬於繪畫的一切屬性,只要有對物象認知的概念就夠了。何必下那麼多年功夫去練習造型呢?中國畫造型的恒定性與西方造型中的永恒性都同樣源於對偶然因素的捕捉與肯定。其實這是影響繪畫品格的一個重大關脈,這就是與程式對立,和概念分離,也就等於説是不落窠臼。中國人物畫自晉唐宋以降,之所以元氣大衰,恰恰是太概念,太程式化了,也可以説是太不重視偶然因素了,太不重視視覺感受了。晉唐宋的繪畫藝術所以好,除因為有大氣派、大氣度之外,還在於對美的認知的原創性,或者叫原生美態,它肯定了本質精神恰是借重了具有的強大的預設性和規範性,一變魅力而為墮力,局限其中,不能自拔。所作不外模倣、沿襲、隱括,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即使偶有不同,也不過如“梨園演戲,粧抹日《桑露》中對光的偶然因素的運用,特別是對人物形象的感覺,都源於開掘視覺對偶然現象敏銳的觀察定格的能力。談到定格,我又充滿了遺憾。多少美妙感受從眼前逝去,沒有捕捉住的形態,感受也只是感受。這種期求與信念談何容易。
正如人們所概括的,近代以來中國繪畫有兩種走勢,一是借古開今,聲勢浩大的如齊白石;一是借洋興中,勇於自信的如徐悲鴻。勉強歸類,我的家數當是後者。但理論上的歸類往往以喪失畫家創作的個性和豐富性為代價,為我所不喜。奈何這又是難以避免的,所以我就有了如上在語言上的“中西相融的具體申説”,以表明我的個人努力,就正于方家同好。再要補充的是,由個性氣質決定,我的畫特別追求準確和微妙,強調視覺的發現正緣于觀察仔細所致。這種仔細往往是嘔心瀝血的損益分寸,很累人的。象那幅《十九秋》光是草稿大大小小就達幾十張。樹葉幾乎每一片都是認真寫生所得。即便如此我還留有遺憾。這心態和我開頭所説的“滯氣”本是一回事,跑那四圈,對我來説意義仿佛重大無比,如何呼吸,如何導步,何時緩衝,何時衝刺,我都極端仔細地練習,這是練習長跑所需要的技巧,結果怎樣無關緊要。我看重的是行事態度和行為過程,用心平而體會徹,所以才做到靜居而化,把“滯氣”變成了“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