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在中國畫壇,他的名字是一個閃光的坐標,標誌著成就、勇氣、個性、超越……八十八載春秋飛渡,他用如椽巨筆記錄了人生的悲喜甜酸,也記錄了時代和藝術的滄海桑田。回顧過往,他説,我這一輩子都在尋找。尋找的,是蓬勃飽滿的藝術生命,是認真狂熱的藝術激情,是永不停歇的藝術創新。正是這種尋找,使他成為具有深厚造詣和深邃思想的畫壇巨匠,使他本該進入老年的生命,呈現出向上躍跳的青春姿態。
想要跟上吳冠中先生的腳步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他馬上就將駛入88歲的生命航程,但其創造力不減,在那仍然輝煌的躍跳中,彰顯出生命力的蓬勃飽滿。
不定型的思維無限
我差不多每年春節都要去給吳先生拜年,同時看他新出版的畫冊。從2000年起,廣西美術出版社每年為他出版一本畫冊,都是他上一年新創作的畫。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馬年的大年初一,吳先生把那第一本畫冊送給我時,他閃耀的目光如火焰一般明亮、燦爛!我珍重地捧起厚厚的畫冊,翻開來,發現一共選印了64幅作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全年365天,平均每5天就畫出一幅新作,而那年,吳先生已經是83歲的老人了!
當時他還對我説:“這還不包括廢掉的不滿意之作。我不重復老路,不抄襲自己,必須有了新想法才動手,不然就不畫。”
我問他為何總要這麼“逼”自己?又為何總能捕捉到新的東西?他讓我看畫冊的《自序》,其中有這樣一句話:“定型的形象有限,不定型的思維無限,由思維引申形式,雖難産,嬰兒卻應永遠是新生態。”待我念完,他像是對我説,又像是自言自語:“找不到最滿意的表達時,是我最苦惱的時候。有時候,似乎找到了,內心裏就特別快樂;可是它又離你而去了,你就又處於痛苦之中。我這一輩子都在尋找……”
是啊,八十多年風雨兼程的生命羈旅,一分一秒地壘築起這位享譽國際的繪畫大師的藝術高度,每一步,都艱難備至。輝煌的背後,是常人難以承受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吳冠中的藝術生涯是一支射向靶心的箭——“開弓沒有回頭箭”的箭,一輩子不偏不移地、就奔著這一個目標的箭。
1919年,吳冠中降生於江蘇宜興一個貧窮的小村子,父親是教書兼務農的一名窮教員,隨著弟弟妹妹的不斷增多,家裏的生活越來越清貧。吳冠中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路考上去,經常是第一名。1946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選派戰後第一批留學生赴歐美留學,吳冠中瞄準了留法繪畫係的兩個名額,果然又如願考上了。他成為父親的驕傲與希望,鄉人也都説:“茅草窩裏要出筍了。”
他和繪畫的關係,可説是生命裏的基因,前生投緣的關係——繪畫不是他的學業、專業、職業、事業、偉業,而是他的呼吸、他的生長、他的活著、他的身家性命、他的存世意義。有三個細節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一是抗戰時期在昆明,敵機來轟炸,全校師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吳冠中苦苦懇求圖書館管理員,讓他將自己反鎖在館內,臨摹古人畫冊。那獨自對話經典的自在滋味,至今仍在他心頭暢快地盪漾著。
二是上世紀60年代,一次南下廣東寫生回京,吳冠中將他畫的一包畫立在座位上,自己則站在旁邊以手相扶。站了三天三夜,下火車時腿、腳都腫了,可是他心裏高興,慶倖作品們終於平安到家了。
三是上世紀70年代,吳冠中的岳母在貴陽病危,他好不容易請下假來,攜妻前往探視。途經陽朔時,他太想畫桂林了,遂中途下車,盤桓一天。誰知天雨不停,他叫夫人打傘遮住畫板,倆人則淋在雨中,任雨絲打濕衣衫。後來颳起大風,畫架實在支不住了,怎麼努力也畫不成了,極度失望之下,吳冠中竟哭了起來!
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到吳先生説起他的哭。
這同一的悲切,在2005年,在吳先生家中,又真實地上演在我眼前。那是國慶節期間,他大病後身體有所好轉,我去探望他。那年春上的一場重感冒引起一些並發癥,大夫強迫他住進醫院。對於這輩子一天也沒閒過的吳冠中來説,不能畫畫了,就整日煩躁不安。後來爭取回到家,卻發現孩子們怕管不住他,乾脆把大畫案撤了,於是吳先生更加痛苦不堪。
他嚴肅地瞪著我,打著強烈的手勢,激憤地説:“上帝的安排不好,對生的態度積極,給予生命、母愛、愛情;可是對死的問題就不管了,人老了、病了、痛苦了也不聞不問。我認為生命是個價值過程,在過程中完成價值就可以了,魯迅先生只活了56歲,作出的成績遠遠超過長壽之人。我們為許多人可惜,是他們做的事沒完成,如果完成了,不非得痛苦地活那麼長。”
我望著他越發消瘦的身軀在衣衫裏面強烈地抖動,雖然腰板還挺得筆直,但胳膊細得只剩下了骨頭,讓我見證到“形銷骨立”這個詞。於是我竭力尋找著,想揀幾句能夠寬慰他的話。不待我開口,他又像是對我説,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就是進入不了老年生活——叫我養花、打牌,不行!叫我休息、不做事,不行!回想這輩子最幸福的時期,就是忘我勞動,把內心裏的東西貢獻出來的時候。現在思維、感情不衰敗,還越來越活躍,可是身體的器官老了,使不上勁了,這是最痛苦的晚年。”
不過,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裏,吳冠中也不管不顧,左衝右突。最後,火山終於找到了突破口,輝煌的岩漿噴發而出,一瀉千里——他又一次絕處逢生,找到了“字畫”的新形式。
比如一幅作品,畫面上只有“土地”兩個字,但它們不僅是寫出來的,也是畫出來的,是字和畫的合一。它們與吳先生過去的書法、繪畫都不一樣,但一眼又能看出還是他的筆墨,吳冠中神韻在焉。
他觀察出我讚許的表情,也很高興,遂解釋説:畫不成大畫了,精神好的時候,他就畫了一批這樣的小字畫。最初的想法緣起,是在今天,很多人看不懂篆字了,吳先生就想到要探索把簡體漢字變成藝術構成的新路,讓普通老百姓都能欣賞。
至於“土地”二字,是他在醫院的病床上,翻來覆去構思的,那年正是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週年,廣播、電視、報紙裏都在講述這件事。由此,吳冠中想到我們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英雄,先烈,人民,是多麼厚重啊,因此這兩個字裏,凝聚著非常多、非常多的感受!一回到家裏,他就迫不及待動手畫出來,一心想看看自己的創新之路,還能否走得通……
時隔一年後,我再次去看望他。一進門,就發現吳先生的這批“字畫”又有了新變化,“又滾動式向前發展了”。
比如《羊腸道》,除了這三個漢字之外,畫面上又添上了荒草、野花、灰的色塊和黑的線條,這些都是吳冠中繪畫中的基本語言,如今它們又都搬家回到了這裡。又如《黃河》,黑色的字的確是漢字“黃河”,同時又是一艘正在黃河激浪中搏擊的航船,黃的、白的色塊點染出雲朵、雲層、波濤,構成了一幅新穎別致的畫面。吳冠中把字和畫渾然結合起來了,字,仿佛是骨架,支撐起天庭宇宙;畫,宛如血肉體膚,浸潤著大地的每個角落,使人生長出了全世界都被擁抱的感覺。誰能想到,這些畫不了大畫而不得不為之的小幅字畫,竟又一次開啟了吳冠中“衰年變法”的藝術閘門呢!
“有朋友看了這批新作,覺得我是又找到了一種新形式,還有空間可以發展。”説到這裡,吳先生的臉色好了起來。“我不能閒著,閒了不會活。現在我謝絕一切採訪、會議,不再出頭露面,只是思考、畫畫。探索其樂無窮。我絕不能辱沒過去的作品,一定要超過過去,給後人新的啟發。我只能往前走,停下來不好活,後退更沒有餘地。”
血液裏的“不安寧粒子”
吳冠中的血液裏有一種特殊的東西,叫做“不安寧粒子”,或者也可以説是“不安分”吧。他的血液只要一經“藝術”這個導火索點燃,馬上就會沸騰起來。用他自己的話説,“像含羞草,一碰就哆嗦。”
他當了一輩子美術教師,從第一天做助教開始,直到耄耋之年的最後一次登臺,其特色始終沒有變,一上講臺就激動,越講越興奮,就像陷在戀愛中,不能自拔。
其他,只要一涉及“藝術”,他馬上就變成奮起的雄獅,談話也激動,寫文章也激動,更不用説畫畫了。多少年養成的習慣一直持續到今天,他作畫,往往早餐後即開始,一直畫到下午、傍晚、深夜,其間不間歇,不休息,也不吃飯喝水,何時畫完何時才回到“人間煙火”。藝術是他永遠的新娘,初戀的狂熱一直持續到黃昏戀,始終戀不夠。
這樣的性格,這樣的執著,不在他身上發生點事,簡直就是不可能的。小的挫折和坎坷當然不斷有,後來比較重大的有兩件,一是那場曠日持久的“《炮打司令部》假畫案”,一是“筆墨等於零”的討論。
對於上世紀90年代初期到中期的那場假畫官司,吳冠中起初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明明是別人偽造出來的拙劣之作,假冒吳先生的名字賣了52.8萬元港幣,還被賣家颺颺得意地宣揚,誰能不動氣?他的單位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出面替他打官司,吳先生信心百倍,因為他覺得朗朗青天之下,假的還能變成真的?誰知利潤和利潤支配下的權力這兩個魔鬼的能量無比強大,翻手雲覆手雨,指著鹿説是馬,結果,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官司久拖不判,吳冠中被整得不勝其煩,憤而寫下萬字長文《黃金萬兩付官司》,親自送到光明日報社發表。最後,這場全國首例假畫官司在中央首長的直接過問下,最終還是真理戰勝了金錢。可是,被拖得身心俱疲的吳先生內心並無興奮,反而悲哀有加,“一寸光陰一寸金,七十五歲晚年的光陰,實在遠非黃金可補償,黃金萬兩付官司。我低估了人的生命價值!”
在這裡,當然不是他“低估了人的生命價值”,吳冠中是在譴責那些“圖財害命”之徒——魯迅先生早就説過:“時間就是生命。無緣無故耗費別人的時間,和謀財害命沒什麼兩樣。”何況,這是真正的為了圖財而不惜公然踐踏一位藝術家的尊嚴;更何況,這是一位視藝術為生命的藝術家,他年事已高,已經是豁出命地和時間搏鬥著。因而,這場官司對他來説,是雙倍的損耗,也是雙倍的犯罪!
而對於至今仍在爭論的“筆墨等於零”,吳冠中當初確曾想到了會引起不同意見,可也沒想到會掀起這麼大的波瀾。“筆墨等於零”本是學術範疇內的長時間思考:千百年來形成的中國畫傳統,必須薪火傳承下去;但是面對一成不變的構圖和技法,連我們這些外行都感到是陳舊的“老套子”,更別説界內有識之士了。吳冠中思考了多年,終於對“用筆墨衡量一切”的標準提出否定,他指出:“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這話怎麼理解呢?兩個層次,一,構成畫面,其道多矣,點、線、塊、面都是造型手段,黑、白、五彩,渲染無窮氣氛,孤立的色無所謂優劣,品評孤立的筆墨同樣是沒有意義的。二,筆墨只是奴才,它絕對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緒的表達,情思在發展,作為奴才的筆墨手法永遠跟著變換形態。所以,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價值等於零。”
這道理,聽起來非常好理解,可以説是人人都看在眼裏、人人都還沒有思考到的問題,現在被吳先生一語道破天機,人們應該感謝他才是。可是卻相反,爭論四起,甚至超出繪畫界,成為社會普遍關注的一個事件。批評吳冠中的聲音很響亮,老、中、青,畫家、理論家都有,也有吳冠中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老戰友,他們的觀點是“應該守住中國畫的底線,不能用虛無主義的態度對待國粹”。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學術之爭,越爭越接近真理。能統一思想,最好;不能説服對方,也起到互相交流的作用;還能啟發文化界和讀者舉一反三,思考一些相關聯的問題,多好啊。
吳冠中也是這麼看的。他認為這是討論重要的文化問題,關係著中國畫的前途和出路,也旁及文學、藝術等領域。借此機會,他也把多年的思考整理了一番:
他説:“筆墨本來是手段,但是中國繪畫界逐漸形成了一個習慣,就是用筆墨來衡量一切,筆墨成了品評一幅畫好壞的唯一標準,這就説不過去了,因為每個時代、每個時期的筆墨標準不一樣,怎麼衡量?比如唐宋的筆墨就不同,到底哪個比哪個好呢?不好説。所以我説,筆墨要跟著時代走,時代的內涵變了,筆墨就要跟著變化,要根據不同情況,創造出新的筆墨,還有其他新的手段,為我服務。”
我問他:“不學筆墨,學什麼呢?”
他應聲而答:“學表現。要學會怎樣表現出自己的感情,不擇手段,擇一切手段,表達視覺美感及獨特情思,産生出自己的風格,形成自己的風格。能把自己的感情很好地傳達給別人,能打動人,就是成功了。在這過程中,筆墨是自然形成的,筆墨按題材分,應是感情産生筆墨,而不是用技法套感情。”
我又問:“零是什麼?”
他又不假思索答:“零是標準。沒有統一標準來代替,沒有共性的價值等於零。”
問:“您的標準是什麼?”
答:“作品的感情。不管是用什麼手段表現的,只要傳達出來了,就是好的。在我,語言、手段、工具,都不是主要的,我是看效果,看能不能感動人,震撼人。”
問:“效果怎麼看?”
答:“素質,功力,題材,技法……要綜合起來看。等於一部文學作品,説教不能感動人,最後要看總體效果。”
我説:“這麼一比喻,我算徹底明白了。比如文學創作,我記得老舍先生和葉君健先生,他倆認為語言是最重要的,可是別的作家各有各的條件素質、不同情況,不都是以語言取勝的。我接受您的這個説法,看綜合效果,看總體表現。”
吳先生最後強調説:“我的意思是強調發展,要不斷前進,不發展是保不住自己的。必鬚髮展,必須革新,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這也就是吳冠中不斷逼迫自己“變法”的內在動力吧?
最重要的是思想
吳冠中其實還有一個人生理想:當一名作家。
他最佩服的作家是魯迅,認為魯迅先生的作品既有思想又有感情,具有喚醒中國人靈魂的震撼性力量。為此,他甚至説過:“一百個×××(指某著名畫家——作者注)的社會功能,也比不上一個魯迅。”“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但是魯迅不能少。”
88個春秋飛渡,吳冠中早就成了大畫家,也成了著名作家。他已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香港藝術館、大英博物館、巴黎塞紐齊博物館、美國底特律博物館等處舉辦個展數十次,在國內外出版畫集、文論集、散文集近百部,多次榮獲國內外藝術獎、文學獎,還獲得了法國文化部最高藝術勳位,被選為法蘭西藝術院院士,等等。但他認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最重要的是思想,一個優秀的文藝家,首先應該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年留學歐洲時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倫敦紅色的雙層公共汽車上,待售票員來售票時,他將一枚硬幣交給她。這時旁邊的一位英國“紳士”遞過一張紙幣買票,售票員順手將吳冠中剛才交給她的那枚硬幣遞給他,誰知“紳士”大怒,拒絕接受這枚中國人拿過的硬幣……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樣插在吳冠中心上,淌著血,一直記憶到今天。國家不強大,就要受人欺侮;個人沒本事,就要受人輕慢;我古老的祖國啊,什麼是你最正確、最迅捷的發展之路呢?
吳冠中將思考埋在心底:過去世界看不起中國,中國陳陳相因的傳統審美,又的確狹隘,讓人看不起。他憋著一口氣,一定要“拿來”,借鑒,改造,創新,不用傳統筆墨,畫出傳統精神,重新光大燦爛的東方文化,讓全世界真正認識到她的價值——這是他創作的思想底線,也是他一輩子孜孜矻矻、始終不渝的藝術“長征”。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寫寫畫畫,涂塗抹抹,一輩子和顏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只為藝術而藝術的“技術主義”的畫匠,也不是一個單純吟詩弄月的“自我娛樂”式的文人。他的眼睛緊密關注著時代的進程,思考從未停止過。在多年的接觸中,他的思想經常是靈光一閃,隨口就跟我談起他對許多事物的看法,不乏心得獨運的真知灼見,我在這裡復述幾節與讀者共用:
■我有兩個觀眾,一是西方的大師,二是中國老百姓。二者之間差距太大了,如何適應?是人情的關聯。我的畫一是求美感,二是求意境,有了這二者我才動筆畫。我不在乎像和漂亮,那時在農村,我有時畫一天,高粱、玉米、野花等等,房東大嫂説很像,但我覺得感情不表達,認為沒畫好,是欺騙了她。我看過的畫多矣,不能打動我的感情,我就不喜歡。
■藝術到高峰時是相通的,不分東方與西方,好比爬山,東面和西面風光不同,在山頂相遇了。但是有一個問題:畢加索能欣賞齊白石,反過來就不行,為什麼?又比如,西方音樂家能聽懂二胡,能在鋼琴上彈出二胡的聲音;我們的二胡演奏家卻聽不懂鋼琴,也搞不出鋼琴的聲音,為什麼?是因為我們的視野窄。中國畫近親結婚,代代相因,越來越退化,甚至變得越來越猥瑣。
■我很幸運:出國前,是跟著潘天壽學的中國畫,他是完全傳統的,本人畫得很好。後來我在巴黎學了3年,看遍了歐洲的藝術館,知道西方藝術好在哪;回來後結合國情,加以表現。我明白,傳統的東西過去了,強調也沒有用,魯迅早就點出來了。回到傳統是不可能的,抱著傳統死路一條。但中國有大量畫家不懂西方藝術,接受不了,有人連馬蒂斯都罵,對西方藝術一律排斥打擊,其實是束縛了自己,結果只會因襲古人,不會創新。中國畫家凡是有點創新的,都學過西畫。西方的大評論家對東方藝術不排斥,會欣賞。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香港舉辦了一個現代中國畫展,媒體突出宣傳兩個重點主題:黃賓虹代表傳統,吳冠中代表創新。他們評價我是叛逆的師承,“代表了一股巨大的超越傳統的創新力量,令國畫藝術煥然一新。”我在藝術上要求太嚴格了,考慮到百年以後的中國畫前途,只是苦了自己……
■畫家走到藝術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畫匠,可以發表作品,為了名利,忙於生存,已經不做學問了,像大家那樣下苦功夫的人越來越少。整個社會都浮躁,刊物、報紙、書籍,打開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畫廊濟濟,展覽密集,與其説這是文化繁榮,不如説是為爭飯碗而標新立異,嘩眾唬人,與有感而發的藝術創作之樸素心靈不可同日而語。藝術發自心靈與靈感,心靈與靈感無處買賣,藝術家本無職業。
■最重要的是思想——感情。感情有真假,有素質高低的不同,有人有感情,但表達不出思想。我現在更重視思想,把技術看得更輕,技術好不算什麼,傳不下什麼。思想領先,題材、內容、境界全新,筆墨等於零。
風格是作者的背影
吳冠中在晚年,透露了一個秘密:當年他赴法國留學時,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國了”的想法,因為當時在國內搞美術毫無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呆久了,他越來越覺得那燈紅酒綠、“畫人製造歡樂”的社會與自己不相干。“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於是,他終於下定了決心:“無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
“文革”中,有一次聽説他當年留在巴黎的老同學趙無極已成為名畫家,回國觀光時作為上賓被周總理接見,吳冠中真不服氣。那時的吳先生正下放在農村勞動,還患了嚴重的肝炎和其他病症,經常通宵失眠,體質非常壞。當時他自己和夫人朱碧琴都感到他已活不太久了。吳冠中索性重又任性作畫,決心以作畫“自殺”,結束生命也值了。不料後來奇跡發生了,多年被醫生治不好的肝炎,居然被瘋狂的藝術勞動趕跑了,他的健康竟一天天恢復了。“天意從來高難問”,吳冠中也終於脫穎而出,成為享譽國際的繪畫大師。
很自然的,人們都會問:“如果吳冠中當年留在法國,會怎麼樣?”還有研究者想知道,吳冠中對自己的一生——道路、選擇、成就、身前身後名等等,有著怎樣的自我評價?
歷史是不能“如果”的。吳冠中也不是一個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説:“明年怎麼樣?順其自然。風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見。”
哦,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説,藝海無涯,“長征”無盡頭,個人只管一心一意地探索下去,其他都無需計較——是非曲直,功勞功績,由別人去説吧。
哦哦,他是藝術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藝術,裝不下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