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詩比繪畫更有深度

時間:2009-02-24 14:34:30 | 來源:南方都市報

 

●他留學法國,認為東西方優秀的藝術是“啞巴夫妻”,雖然語言不通,但愛情是甜蜜的。

●他曾被戲稱為“糞筐畫家”,自稱“現代畫家沒有人像我寫生這麼多”。

●他曾開創了中國在世畫家國際畫價的最高紀錄,但認為“現在市場的心電圖不準確”。

●他説:“筆墨等於零”,“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

吳冠中先生的家簡樸如斯,使我大感詫異。聽了我的疑問,吳冠中滿不在乎地説:“生活上我是完全不管。”又急切地問我前一天拜訪過的楊憲益先生身體如何。“楊憲益非常有水準,而且人品很高貴。他的詩好像是打油詩,實際上很有意思。”他説,“有一個英國美術評論家叫蘇立文,跟楊憲益當年是同學。蘇立文去看楊憲益,楊憲益把我送他的一張畫給蘇立文,蘇立文一看,覺得這張畫價錢太貴,不肯要。”

吳冠中溫情脈脈地回憶老朋友,而提到討厭的人和事,頓時給人怒髮沖冠之感。他説:“我這個人嫉惡如仇,有一些討厭的人就是非常討厭,而且公開地罵。當然喜歡的人就非常喜歡。”

吳冠中似有詩人情結。閒談中,他説起自己的老師吳大羽晚年喜歡寫詩勝於畫畫,又隨口背出楊憲益的打油詩,品評楊憲益與聶紺弩、黃苗子、邵燕祥諸家詩的特色。“美是心靈的靈感,像詩一樣。畫家就像詩人,但是社會不需要詩人,因為詩人沒有用的,詩人不會幹活,社會不培養詩人。詩人自己有才華,努力創造了詩,震撼了社會,社會才重視詩人。繪畫也是這種情況,比如郎世寧在宮廷畫點東西,就要你,如果不會畫,就不要你,用今天的話是‘打工’的。本來是創造很高文化的,結果是‘打工’的。”他談話的神情如在吟詩,“我現在更重視的不是技術,我覺得技術容易學,三年四年五年就可以學了,但是那種靈性、靈感、境界,往往是不容易達到的。技法可以一步步往上面走,每一個階段可以用不同的方法,但是最終的目的是進入殿堂,這個殿堂是人文的殿堂,也可以説是詩的殿堂。”

曾經以《要藝術不要命》命名文集,吳冠中現在的生活卻不緊張,上午看點書,下午畫點畫,偶爾接待客人。他介紹,離家不遠處有一個地方畫大畫:“年紀大了,畫大畫已經不實際,主要是思考一些新的想法,什麼沒見過的,什麼沒想過的,不再抄襲,不停地想。”而對當下門派紛紛擾擾之爭,他笑道:“我反對畫家立門派,這些東西都是人為操作的。風格就是流派。風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見。”

徐悲鴻是個“美盲”

1935年夏天,吳冠中為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電機科學生,在暑期軍訓中與杭州藝專學生朱德群相識,決心學畫,投考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在國立杭州藝專學習期間,吳冠中的教師有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等,學友則有朱德群、趙無極等。

南方都市報:在廣州,我採訪過譚雪生、徐堅白夫婦,談了許多當年杭州藝專的事。國立藝專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學生,像你、蘇天賜、朱德群、趙無極……

吳冠中:蘇天賜剛過去了。

南方都市報:我曾經一直想採訪蘇天賜先生,去年有一天給他家裏打電話,説是蘇先生在醫院裏做化療,希望等他身體好些,到家裏坐坐。後來朋友告訴我,當天下午蘇先生就去世了。

吳冠中:哎呀,可惜!

南方都市報:你是16歲時在暑期軍訓時認識了朱德群,到了國立藝專參觀之後,才決心學畫的?

吳冠中:對,改變了我的命運。當時朱德群是國立杭州藝專的學生,我在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當時規定,高中一年級讀完了,要搞軍訓,全浙江的學生就在杭州集合混編,我和朱德群編在一班裏。我們倆排在一起,因此整天接觸,什麼事情都交流,三個月的時間,我們彼此很了解,友誼很深。有一個星期天,他就説:“我帶你去參觀參觀我們學校。”一參觀以後,我大吃一驚。我在中學裏,除了主要功課以外,受魯迅的影響,愛好文學,對美術興趣一般。但是到他們那兒一看,那些老師、同學的作品陳列出來,油畫、水墨、素描,哎呀,覺得美極了。因為我在杭州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麼美的東西,好像孩子誕生以後,一睜開眼睛,這個世界是那麼美麗!一見鍾情,很快就入迷了,後來唸唸不忘。朱德群看我這樣,就説:“你以後要學美術。”這在當時是不敢想像的,因為我家裏在農村,比較貧窮,藝術學校收費比較貴,是貴族學校。我認為不可能,但還是愛,可以説是一種盲目的愛。後來還是改了,不顧一切,一定要學美術。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已經讀了一年,我丟掉不要,重新考國立藝專,從預科讀起。這樣我就和朱德群在一起了,原來我們是同級,因為我要重新讀起,就比他低了一班。我們的關係就像兄弟一樣。

後來學校搬了,我們逃難,關係一直很好,到他畢業了,學習成績不錯,在學校留下來當助教。我畢業以後就留在重慶大學建築系當助教,那個學校和國立藝專很近,我們來往很多。那時候我學法文,他也學法文,關係一直不斷,後來我考到公費留學,到法國去了。他後來到台灣去了,再到巴黎去,這樣就沒有聯繫了。一直到幾十年以後,1981年,我參加中國美術家代表團訪問非洲,途經巴黎,我就見到朱德群了,在他家裏住了幾天。改革開放以後,我們見面的機會就比較多了。我們過去學習的老師都是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同樣的老師,學的東西一樣,觀點一樣,看的畫冊一樣。我們當年觀點、趣味一樣,過了幾十年後,到了巴黎,他帶我去看那些新的東西,我們的觀點還是很接近。

南方都市報:現在回想當年你在國立藝專,在美術上有什麼學習心得?

吳冠中:中國的美術中,一種是沿襲傳統,老一套的東西,這是沒有前途的,這種東西可以説是花開花落,陳陳相因,一定會淘汰。所以“五四”以後,林風眠、劉海粟用西方藝術來改變,另一方面,保守勢力,畫老的東西還在。林風眠的觀點是把西方的東西開放,而且中西結合,林風眠是搞中西結合的典型例子。劉海粟也比較開放,願意接觸西方的東西。

但徐悲鴻是完全反對西方現代繪畫的,他學的是老的,他學老的也不要緊,藝術其實不分新舊,只有好壞。他的觀點要寫實的,不寫實的東西他就看不慣,公開反對現代的繪畫。他反對可以,但是他回來以後,在政治上佔了很大的優勢,跟國民黨的要人有很多關係,他的力量比較大,因此推廣他的現實主義,壓制現代繪畫。

我在中學時代看報紙,報上經常有徐悲鴻罵劉海粟,劉海粟罵徐悲鴻,中間徐志摩也參加,但是徐志摩的觀點比較新,要開放一些。這種情況之下,劉海粟的上海美專是私立的,比較開放,影響好像很大,培養了很多學生。劉海粟的藝術很新,但是功力不行。更開放的是在杭州的國立藝專,林風眠起到主要作用,因為是國立學校,有經費,教授一個月三百塊大洋,當時的畫家是沒有這種待遇的,可以請最好的教員,比如請吳大羽、潘天壽,高價請法國、英國、俄羅斯的教員,所以杭州藝專很傲,瞧不起其他的東西,覺得徐悲鴻的東西很幼稚,格調很低。所以杭州藝專的老師和學生,與徐悲鴻之間,可以説一切觀念是完全敵對的。

現在我回想起來,我是去看了杭州藝專,覺得很美,就改變了人生。如果我不是去參觀杭州藝專,而是參觀徐悲鴻的展覽,或者是蘇聯的展覽的話,我不會改行,我覺得我不喜歡這個東西,為什麼呢?他們畫的東西都是技術,現代藝術是審美,審美與技術是不同的。

南方都市報:你覺得當時這些不同藝術觀念的碰撞,對後來中國美術的發展有什麼樣的影響?

吳冠中:今天我就明白了,過去我們中學時代,美術、音樂、體育都沒有人關心,中國的美術水準也很低。現在提倡“德育不能代替美育”,這是很好的。美是提高人的精神、思想品質的。道理上大家很清楚,但是實際上一般民眾中間對美的欣賞水準很低。比如説,有朋友是很有成就的醫生,但是到他家裏去,那裏陳列的美術作品、工藝品非常庸俗。這種情況很普遍。我們對美完全沒有理解。

這裡面,徐悲鴻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他在一個很重要的崗位上,因此他的力量很大。但是我們提倡百花齊放,什麼樣都可以,現在的形勢我看哪,又把現實主義拼命在抬,畫那些革命的題材,這當然可以。我在思考這個問題,美術的功能像詩一樣,當然可以畫插圖,但這不是它的主要工作,主要的任務是創造美,創造精神世界。但是現在政治上也好,社會各方面也好,沒有重視這一點。

徐悲鴻可以稱為畫匠、畫師、畫聖,但是他是“美盲”,因為從他的作品上看,他對美完全不理解,他的畫《愚公移山》很醜,雖然畫得像,但是味兒呢?內行的人來看,格調很低。但是他的力量比較大,所以我覺得很悲哀。審美的方向給扭曲了,延安的革命思路加上蘇聯的影響,蘇聯的東西還是二手貨,從歐洲學來的。這些東西來了以後,把中國的審美方向影響了。

現在中國在美的道路上要創新。今天報紙上説要“創新”,明天報紙上説要“保護傳統”,讀者鬧不清楚。傳統也有很好的東西,但是祖宗的東西是放在博物館裏的,如果要臨摹、抄襲,我們就受害了,因為畫家要創新的話,要推陳出新,要“推”!舊的不去的話,新的不會起來。文化的發展,科學的發展,和諧是不行的,要創新必須要鬥爭。有人講得很幼稚:“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在傳統的基礎是不能創新的,在古人的筆墨上創新,那是很荒唐的。現在講“和諧”,當然,政治安定需要和諧,人與人相處需要和諧,這是對的。但是,文藝的進步、科學的進步,和諧是進步不了的。和諧是大家你好我好,進步、創新是個鬥爭,是個戰爭,你叫大家和諧就是讓大家休息。

南方都市報:國立藝專的老師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在藝術上那些創新的看法,後來遭到什麼樣的鬥爭?

吳冠中:他們是很孤立的,還有蔡元培的支援,但是當時徐悲鴻他們的力量很大。解放以後講一切為政治服務,這種情況下,林風眠、吳大羽他們生活都不行了,很慘很慘的。

南方都市報:幸虧林風眠晚年去了香港,藝術上又有新境界。

吳冠中:他到香港很不容易,他躲在公寓裏,“躲進小樓成一統”,因為他害怕了,跟社會的接觸很少。他走在街上,人家説:“你是林風眠先生吧?”他説:“你看錯了。”

南方都市報:現在回頭來看,國立藝專培養了一批後來在國際上有影響的藝術家,其中有什麼秘訣?

吳冠中:林風眠在教學上重中西結合,在寬鬆的氣氛下才能培養這麼多學生來。徐悲鴻那邊是一個模子教過來,所以出來人才就有限了,他也覺得奇怪:“為什麼這麼多人才都是杭州培養出來的?”這跟林風眠的思想還是有關係的,跟蔡元培的相容並包有關係的。但是國立藝專當時唯一的一顆種子出來,很快就夭折掉了。

小路藝術愉悅眼睛

大路藝術感動心靈

1942年,吳冠中自國立藝專畢業,先做小學代課教師,後在重慶大學建築系任教。1943年,吳冠中與重慶女子師範學生朱碧琴由相識而相愛。1946年7月,吳冠中考取公費“中法交換留學”。1947年,吳冠中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留學,師從法蘭西學院院士蘇弗爾皮,與潘玉良、熊秉明、趙無極多有交往。

南方都市報:你在國立藝專的時候已經對法國的藝術很喜歡了?

吳冠中:很喜歡。為什麼呢?因為林風眠、吳大羽他們都是法國來的。圖書館的畫冊通通是法國來的,所以當時我們説:“我們是法國藝術學院的分校。”(笑)我到了法國以後,並不覺得新鮮,因為本來學的就是這些,學得很順的,沒有覺得差距很大。

南方都市報:在法國時看到的藝術跟原來在國立藝專看到的有什麼不一樣?

吳冠中:基本上一樣。不同的是在國立藝專看到印刷品,到巴黎看真跡。在國內大部分印刷品都看過,現在是看原作了。我到巴黎,三天之內,先把主要的博物館看一遍。(笑)

南方都市報:當時巴黎已經是歐洲藝術的中心了?

吳冠中:是的,抽象派已經抬頭了。那時候,法國人瞧不起美國,因為美國的東西都是從法國去的,我的同學中有很多美國人,拿著照相機,很神氣,但是學習不行。現在美國藝術恐怕好一點,我在的時候,美國藝術根本就沒有地位。

南方都市報:後來你換了一個好老師——蘇弗爾皮教授?

吳冠中:對。我在國內的時候,覺得應該從基本功學起,於是到了巴黎就先學學院派的東西,學了一年以後,我覺得什麼都沒有學到。法國也是這樣,老的教授都不太行。我就換了一個老師蘇弗爾皮,那個老師我很滿意,他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跟他上課,他的幾個觀點使我很驚訝,他説:藝術有兩路,一路是小路藝術,使眼睛舒服的,大路藝術是感動心靈,不僅好看,而且震憾心魂。現在的畫家都是覺得怎麼樣好看,他講這話是了不起的。他區別作品,一種是美,一種是漂亮,我們習慣説:“很美!很漂亮!”他認為美與漂亮不是一碼事,漂亮是表面的,小白臉啊,擦了口紅啊,是漂亮,不是美。美是構成,整個結構美。而且他的畫也很好,氣魄很大!跟他在一起,很有好處,他每一次講話,都指出你的要害,他一看你的畫:“漂亮啊!”這是貶義的話。他教的不是方法,而是觀點。比方説有一次,那時有一個女模特,個子比較高,上身比較長,頭比較小,坐在那裏,他問學生:“你們看對像是什麼感覺?”學生都説不出來。他説:“我看是巴黎聖母院!”(笑)他這種啟發給人很大影響。南方都市報:你在法國的生活怎麼樣?

吳冠中:比較貧窮。

南方都市報:你還寄了一部分公費回到家裏?

吳冠中:對,因為家裏很窮。儘量寄一點錢回來,想辦法把錢夾在明信片裏,掛號寄回來。我去法國的時候,我太太懷孕,回來時孩子已生出來了。

南方都市報:在法國時跟留學生中趙無極交往多嗎?

吳冠中:交往多。他有才華,我們在杭州時就是同學。趙無極的情況不一樣,他是花花公子,有錢,很愛交際。他們夫妻兩個一塊去,這在當時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時出國考試非常嚴格,像考狀元一樣。後來網開一面,自費考試。趙無極的父親有錢,幫過陳立夫的忙,所以趙無極夫妻兩個出來是陳立夫幫的忙。離婚以後,他後來娶了一個香港的電影演員。

南方都市報:聽説趙無極最新的太太是法國文化部長,是真的嗎?

吳冠中:不是,是法國一個博物館的管理員,不過這個太太很厲害,現在完全控制了趙無極。(笑)

南方都市報:我聽鬱風講過潘玉良在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教她畫畫的故事。

吳冠中:潘玉良我很熟。潘玉良是很好的人,但是畫賣不掉,我們在吹“世界名畫家”呀,像這樣的畫家在巴黎不知有多少。客觀地講,潘玉良的畫不算好,格調不高,她和常玉比,差很多。常玉的畫相當不錯,有格調,有性格,我覺得中國人畫油畫到西方去的,常玉是第一個。常玉開始是花花公子,很有錢,非常自由,非常任性,完全是藝術家的個性,不管明天,但是畫得很有意思,最後是窮死了。他的畫不值錢,一捆一捆的,幾個法郎一捆,台灣一個畫商買了,現在價錢很高。常玉和趙無極的關係不錯。那麼,潘玉良一直在法國,畫得不好,賣不掉,就用宣紙畫裸體,也很庸俗。她的生活很困難,住在一個貧民區的樓上,在五樓,自來水只到四樓,五樓是加的樓,沒有自來水,我星期天去玩,幫她提水。(笑)她人非常豪爽,畫稍為俗一點,但是人好像是大姐,很好的。

南方都市報:後來很多電影、電視表現潘玉良,搞得名氣很大。

吳冠中:胡來,胡扯!

南方都市報:在法國留學,對你在藝術上的影響如何?

吳冠中:開了眼界,對我後來的藝術非常重要,使我感覺到造型藝術是怎麼回事,構成、結構是什麼東西。法國的藝術講格調,我覺得跟中國文人講的格調很接近,表面不一樣,實際上骨子裏是一種很接近、很高級的東西。

南方都市報:八大、石濤的作品也是講格調的,藝術到了最高的境界是殊途同歸的。

吳冠中:對!梵谷和石濤他們見面的話,一見如故!相反,那些低級的,像徐悲鴻這樣的畫,他們並不接受。(笑)徐悲鴻從法國回國以後,畫得比較寫實,比較像,一般的官僚就懂了,覺得畫得像。他會搞那些人際關係,跟官員搞得比較好,中國慢慢知道有徐悲鴻,畫馬呀,畫了很多東西,在中國就很厲害。

南方都市報:在法國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將西方高格調的東西和中國的好東西糅合在一起?

吳冠中:看了幾年以後,我完全理解,歐洲的高級藝術跟我們古代的好東西道理是完全一樣的。所以我回國以後講,中國古代優秀的東西和西方優秀的東西是“啞巴夫妻”,雖然語言不通,但愛情是甜蜜的。我到今天還是這樣看,中國今天的好東西跟西方的好東西太相近了,完全一樣。到了法國以後,我懂得藝術是什麼東西了,而且到了法國以後,回來看中國的東西,更能看懂。這一點,趙無極有同感,他原來在國內不喜歡中國畫,潘天壽上課時,他不上,考試時畫一塊石頭,潘天壽要開除他,林風眠把他保下來的。中國的東西,他原來根本不看,到了法國以後,把中國畫看懂了,因此他的畫把中國好的傳統放進去了。

我是現代寫生最多的畫家

1950年,吳冠中從巴黎回到北京,在中央美術學院任教。1952年,吳冠中在文藝整風中受到批評,被稱為“資産階級形式主義堡壘”,所作人物畫被批判為“醜化工農兵”。因不願按照流行模式畫人物,自此改畫風景。1953年,吳冠中調至清華大學建築系。後在北京藝術師範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文革”爆發後,一度被禁止繪畫、寫作。吳冠中在勞動間隙作畫,常背糞筐去寫生,被學生戲稱為“糞筐畫家”。

南方都市報:1950年你怎麼想回來了?

吳冠中:這個問題不僅是我,是所有的留學生的人生大問題。當時想,回來以後,這一輩子就出不去了,命運完全改變了,這個問題每個人都考慮。大部分的留學生都是比較優秀的,都想報國,覺得回來特別苦,關係不大,因為我們窮慣了。他們考慮的問題是回來以後還能不能研究,所以美國當時阻礙科學家回來,搞文藝的關係不大。

南方都市報:你和趙無極、朱德群在藝術上有相近的志趣,有沒有想過跟他們一樣留在法國?

吳冠中: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比方説,上世紀50年代吧,我在農村勞改,對著青天黃土,準備開荒了,全學院的師生都要下去勞改。這時候聽説趙無極回來了,周恩來請了一些國際上有名的華人回來參觀參觀,趙無極也是被請之一。這給我感觸很深。趙無極這個人有很多優點,但是思想上我們有很大的差距。周恩來請他回來參觀,他就覺得中國的力量又起來了,因此他就做了一件事,我覺得他很聰明,他就把江青所吹的戶縣的農民畫拿到巴黎去展覽。所以,在意識形態上我們比較遠,感情上可以説我們是同學。早些時候,有一個台灣的畫商去買趙無極的畫,恭維他:“你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趙無極説:“我不是中國人。”

南方都市報:聽説趙無極當年到你家裏來看望時,你告訴他,不要喝太多的水?

吳冠中:有這個事。他回國來,因為是老同學,我家裏再破,他也要來。我説告訴他:“你來可以,但是到我家裏不要喝水,我家裏沒有廁所,喝了水很麻煩。”後來他到了我家,喝了很多紹興的黃酒,要上廁所,我帶他到街道上好一點的衛生間去。(笑)

南方都市報:回來以後,有一段時期,你可以説是鬱鬱不得志?

吳冠中:那當然!我認為在藝術上很正確的東西都很認真地教給學生,後來批判這些東西都是反動的。

南方都市報:你畫的人物畫被認為是“醜化工農兵”?

吳冠中:説畫得不像,醜化工農兵,必須畫紅光亮的東西,虛假的東西。實在走不下去了,所以後來我畫風景畫了。

南方都市報:在那個年代,你已經感覺到在國立藝專和法國學的那些東西跟當時流行的現實主義畫風格格不入了?

吳冠中:完全是兩碼事情!如果我後來知道藝術是他們提倡的這樣的藝術,我寧可打工,也不去學藝術。那不是我所愛,是我討厭的,我覺得虛假。藝術是真實,不講假話。所以改革開放以後,我講我心裏的話,畫我心裏的畫,沒有改革開放的話,我們根本就完了。

南方都市報:那二三十年裏,你的藝術理念不斷受到打擊?

吳冠中:不斷打擊,不斷打擊,永遠打擊!(笑)所謂的打擊,原來是在中央美術學院意識形態的批判,後來我站不住,這樣把我搞到清華大學建築系,教一般的技術,就沒有關係意識形態了。

南方都市報:你去清華大學建築系還是吳良鏞點的將?

吳冠中:對,他後來講的。因為當時清華大學建築系有一個畫家叫李宗津,畫得很寫實,吻合中央美術學院的要求,吻合江豐、徐悲鴻的要求,因此就把他調到中央美術學院去。當時清華大學建築系主任是梁思成,副主任是吳良鏞,吳良鏞到中央美術學院去點幹部,把我換了李宗津,吳良鏞後來講:“我去點了你的。”(笑)

南方都市報:在自己的藝術理念沒法表達的年代,有沒有困惑迷茫過?

吳冠中:相當痛苦!這種痛苦是再窮點都無所謂,後來我想不在乎了,搞風景畫了。開始我想過:當時我剛從法國回來,法語還是很不錯的,想過搞翻譯,不搞美術了,對美術一點興趣都沒有了。當時我很想翻譯梵谷給他弟弟的信,因為國內沒有。我翻譯了一部分,拿給北京的出版社看,他們説:“這樣的書我們根本不能出版。”(笑)後來我找比較中性一點的東西來翻譯,給上海的出版社,上海也給我退稿了。翻譯的路子也走不通。

南方都市報:這樣也好,改畫風景畫了,開創了一條新路。

吳冠中:對,這樣我就比較自由了。我可以畫,當然不能賣了,頂多不發表。後來我到清華大學也好,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也好,都是打工的,我不是重要的教員,這樣我就有時間搞自己的東西。我自己搞自己的東西,你也管不著,畫了我自己藏起來。

南方都市報:你的風景畫後來風格獨特,就是在那二三十年慢慢摸索出來了?

吳冠中:法國的東西我看多了,古代的東西我也懂,所以慢慢就摸出一條新路來了。

南方都市報:你曾到各地大量地寫生?

吳冠中:恐怕講寫生的話,沒有第二個畫家有我寫生的多!我到各地去寫生,古代的畫家我不知道,現代的畫家沒有人像我寫生這麼多了。

南方都市報:你對江南的風景情有獨鍾?

吳冠中:很親切。江南也只是一點,我的畫還是比較寬,全國我都跑的。我是江南人,我並不感到故鄉美,相反,是看了魯迅的小説,覺得江南的風土人情是這樣的可愛。紹興我跑得很多,很多資料從那裏來。

南方都市報:當時的環境允許你去各地寫生嗎?

吳冠中:非常的艱苦!當時我心裏很明白:我搞的東西是中國的、西方的,而且是現代的、感情的。但是這些東西當時是該批判的,不能拿出來的,要藏起來,萬一抄家,他們不管什麼東西都要抄走毀掉。我是分散地藏起來,當時我想:我這東西將來是“出土文物”。將來會有人找得到,當時有這個自信!

中國美術比非洲還落後

1981年,吳冠中以中國美術家代表團團長身份赴西非訪問,途經巴黎時與老友朱德群、熊秉明、趙無極會晤。吳冠中的作品漸為國際所重,1990年獲法國文化部最高文藝勳位,1993年獲巴黎市勳章,2002年入選為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訊院士。

南方都市報:現在回想起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徐悲鴻他們所倡導的或者是從蘇聯傳來的藝術思想對中國美術産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吳冠中:這幾十年來,基本上沒有什麼太多的突破,也許未來幾年裏有所突破。現在看來,他們的那些傳統的也好,現實主義也好,儘管叫得很響,無可奈何是要垮下去。新的東西一定要出來,但是新的不一定好,新的東西必定會有好的出來的,時代是換了。中國的美術時代實在要換了,中國的美術是相當落後的,在國際上來比,比非洲都要落後。

南方都市報:比非洲還要落後?

吳冠中:噯,我到非洲去過嘛。非洲直接從法國學來的,毫無阻礙學法國的,學歐洲的,我們不能學西方的!我看到非洲對西方主流的藝術都可以學,我們中國是唯一不能學的。我們當時如果要畫印象派啊什麼的,是被禁止的。從這一點看,徐悲鴻對中國美術是起到負面作用的。

南方都市報:現在法國藝術界,普遍都把你和朱德群、趙無極的作品放在同一條線上看。你是怎麼看待這種現象的?

吳冠中:我自己明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知道我的分量,吳大羽先生講:你的作品不要叫人去看,自己有多少份量,自己知道,用不著去上秤。人應該明白自己的好壞。為什麼説很多東西要經過時間的考驗?因為人際關係很複雜,人際關係就影響了對作品的印象。作品要經過兩代人之後,不看人際關係了,只看作品了,會比較客觀。如果國內的人對我有些誤會,那麼在法國,就比較沒有人際關係,就看作品了。

南方都市報:可能是你的作品跟法國人的審美很接近?

吳冠中:對,審美很接近。還有一點,可能我原來審美的趣味有很多是法國的,我從小在杭州藝專從林風眠的時代就對法國藝術有一種偏愛,趣味比較接近,談話比較投機。比方我到美國去,就覺得不如法國親切。(笑)

南方都市報:你和朱德群最近的藝術交流是同在上海開展覽?

吳冠中:上海美術館安排的展覽,先是我的展覽,後面是朱德群的展覽。我的展覽以後,身體不好,就回來,他的展覽開始時,我再去就太累了。

南方都市報:沒有見面?

吳冠中:作品見面了。(笑)他到機場,我的展覽是最後一天,他馬上就從機場直接趕去看我的展覽。

南方都市報:人家稱你們為“三劍客”。

吳冠中:趙無極在生活上是一個花花公子,但是人聰明。朱德群也很努力,畫得也不錯。現在我們是朋友,多少年後,我們都死掉了,下輩的人來看他們,我覺得他們是中國畫家到了法國拿一點中國的味兒混在法國裏面。在法國的花園裏,可以開一朵玫瑰花,或者什麼花,品種呢,可能帶一點中國的味兒。我完全不一樣,我是回到中國的苦難的土地來,在荒土裏面重新長出的花還是草,我與他們之間已經逐漸沒有比較性了。

南方都市報:當年從巴黎回來後二三十年鬱鬱不得志對你後來的藝術創作有什麼樣影響?

吳冠中:回來以後,對我自己的美術有一點點影響,對中國的美術界起了一點波浪,有一點新的因素進去了。熊秉明曾經對我講:“如果你不回去,一定走在朱德群、趙無極的路上,你後悔不後悔?”我説:“我不後悔。”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後來也免不了經歷各種各樣的苦難,但是到了最後看,我願意回來,還是今天的我。當時我走的時候,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山盟海誓,她説:“你回來的成就,實際上是我的成就。”(笑)因為回來跟她有關係,她已經懷孕,當然主要是藝術的道路。

現在有很多流氓美術家!

吳冠中以敢言著稱,其觀點“筆墨等於零”、“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等在文化界一石激起千層浪。爭論聲中,吳冠中依然我行我素,不斷關注文化問題,面對本報記者,他提出了“取消畫院,取消美協”的説法。

南方都市報:改革開放之後,你在藝術上的許多提法引起了很大的爭論。

吳冠中:當時引起爭論,我還覺得很奇怪。我覺得講得很平常呀,沒有什麼可爭論的,我講的都是普通規律,如果放到法國去講,是當然的,沒有什麼可爭論,但是在我們這裡就引起爭論了。

南方都市報:多少年來,大家都還在爭論你講的“筆墨等於零”的問題。

吳冠中:很可笑的。因為中國很多的傳統都是靠筆墨,不能畫什麼東西。社會上的畫家很多,跟什麼老師學一學,沒有繪畫能力,説穿了,不是畫家。因此他靠筆墨,你説不要筆墨了,就把他的生活打掉了,把他的飯碗打掉了。

南方都市報:這些觀念是不是你在心裏已經想了很久?

吳冠中:對,我想了很久。但是我覺得我講的是真理!

南方都市報:另外一方面,你對石濤、八大的東西又作了深入的研究?

吳冠中:他們很懂!一本《石濤畫語錄》,大家都覺得是了不起的東西,但是沒有幾個人讀懂了,我也很喜歡石濤的作品,我看那些老先生解釋的,原來沒有看懂。後來有一個機會,打官司的那幾年,搞得我不能畫畫,我專門找一本《石濤畫語錄》,後來一看,恍然大悟,太清楚了。石濤的主要觀點是“一畫之法”,大家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後來我看到,很簡單,石濤非常重視感受,就是現在講感覺、靈感。他講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感受要用不同的方法畫出來,而且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樣,因此每一次的方法不一樣。他講這就是“一畫之法”,並不是具體的方法,“一畫之法”就是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感受造出不同的方法來。這講得非常清楚,和現在的觀點是一樣的,不過是語言、説法不一樣,因此我們不懂這樣的道理,不懂西方的藝術,就亂講,把“一畫之法”歪曲了。

南方都市報:蒼松翠柏在低處是不碰到一起的,要彼此長得很高,樹葉就在高處相逢了。西方藝術高的東西和中國古代高的東西是高處相逢的。

吳冠中:對,真是高處相逢!他們在藝術的感受,藝術的結構,藝術的構成,藝術的境界,藝術的味兒上,是完全相同的。我和李可染談過這個問題,李可染在杭州的時候比我高幾班,開始他也學過油畫,油畫是粘乎乎的,跟水墨很不相同,這兩個東西怎麼結合啊?這就像一個大山,沙子在兩邊,互相不見,彼此很隔膜,但是你往山上爬,一點一點地爬,到山頂上了,喔,相見了,相遇了!他也是這個觀點。

南方都市報:在文藝復興時期,所謂的“文藝復興人”是將各個學科結合在一起的,而不局限于某一個專業。你既畫畫,又從小喜歡文學創作,有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吳冠中:在十九世紀、二十世紀,西方繪畫發展到重視形式,重視視覺衝擊力,他們覺得繪畫中文學性的東西不是什麼繪畫,所以他們反對繪畫中的文學性:繪畫就是視覺藝術。用他們的角度看有道理,但是我覺得是片面的,因為人是整體的,科學、文學、藝術都是一體的。

現在錢學森、李政道這些科學家,都講科學和藝術是相通的。因此我也想到文學與繪畫的關係,過去我也反對,覺得繪畫不要文學,但是現在我想法不一樣了,我覺得人的思想是關鍵。我們中學時代都喜歡豐子愷,雅俗共賞,但是後來學了藝術,就覺得豐子愷畫得很簡單,不是美術,現在看了這些亂七八糟、各式各樣的東西,再看豐子愷,覺得很親切。藝術和文學本身沒有什麼區別,比方説,我的老師吳大羽是繪畫大師,但是到了晚年,基本上都在寫詩,詩寫得很有意思,他跟趙無極講:我還是不想畫畫了,我想寫詩,詩比繪畫更有深度。過去有人講:一切藝術都傾向於音樂。現在我覺得一切藝術更傾向於詩,音樂也還在詩的殿堂裏面。我覺得現在繪畫要思考的問題更多的是境界、思想,境界和思想是更重要的。技術只是基礎,藝術要看境界的高低。所以現在藝術學院的學生文化水準偏低,這是致命的。

南方都市報:當下藝術學院的教育問題,陳丹青也曾經抨擊過。我們今天來回顧你在國立藝專和法國的求學經歷,就是想從中得到一些啟迪。

吳冠中:對,目前的藝術教育不行。藝術教育是一種相當特殊的教育,藝術講靈性,只有少數的人適合學藝術,現在是大量地招生,招來的那麼多人都不是適合學藝術的。但是出來以後,他們都要吃飯,我們要對年輕人負責,不能誤他們的前程。所以藝術學生不可多招,寧可少招。當年高教部長蔣南翔在人大會議上對高校的教師作一個報告,我在場聽了,他説:我們國家有條件可以承諾培養50個頂尖的科學家,但是不敢承諾能培養出1個傑出的藝術家。我當時就鼓掌。現在藝術家完全是氾濫了,有些根本不是畫畫的,專門騙人的!所以魯迅説,寧可找些小事情做做,千萬不可以當空頭的美術家、文學家。現在不是空頭美術家,是流氓美術家!這個社會有很多流氓美術家。

南方都市報:這跟當前藝術市場也有很大關係。

吳冠中:對,這個市場太狂熱了。也許有一些很優秀的美術家,但是他要適應這個市場,給這個市場吃掉了。有的畫家畫得不錯,但是他被市場綁住了。

南方都市報:聽説,天津大馮曾經對范大畫家説:你的畫怎麼都是那樣,不能變一變嗎?范大畫家説:我變了,那些畫商不認得啊!

吳冠中:這種現象在西方也有,西方一些畫廊把畫家捧出來了,不要他變,一變就賣不掉了。(笑)這就犧牲了很多畫家。畫主要是情,必須是真情。太關心畫價,一齣來都是複製。

南方都市報:相信有很多人探討過你的畫價的問題。

吳冠中: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的畫價。現在市場的心電圖不準確,沒有經過時間的考驗,是不算數的。我很清楚,可能將來遠遠不止這個價格,可能還要跌下來的。這是自然的,用不著去關心。我從來不管的,由他去了。

南方都市報:梵谷生前的畫根本就賣不出去。

吳冠中:但是他有自信,他説:“將來我的畫要賣500法郎。”(大笑)

南方都市報:你很推崇魯迅,講過“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

吳冠中:對,當然兩個不可比。雖然不可比,但是感情上我非講這個話不可。因為魯迅對這個社會精神世界的貢獻,對人格、人品各方面的影響是了不起的。齊白石當然是一個好畫家,我們也很尊重他,多一個齊白石也是很不錯的,少一個齊白石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少一個魯迅,精神世界就不一樣。比方説,達·芬奇的壁畫《最後的晚餐》,他怎麼樣表達叛徒的心態呢?他到聾啞人那裏去觀察,看聾啞人要表達自己的思想而講不出來是什麼樣的姿態。我想,如果達·芬奇用文字來寫,要比他的壁畫更動人。但是有些好的美術是不能比,比如梵谷的作品,如果用文字來描寫,很難,表達不出來。當然,文學大有好壞,繪畫也大有好壞,文學達到高度的文學,繪畫達到高度的繪畫,這兩種東西來比的話,文學的深度更容易動人。

南方都市報:最近你有沒有想過寫一些表現自己思想的文章?

吳冠中:寫文章要寫得尖銳,就會引起爭論,但是不尖銳就沒有意思。比如,我想寫一篇文章談“取消畫院,取消美協”。要斷奶!美協是一個學術團體,畫院也是這樣,國家不給錢,畫得好,才給錢獎勵。不需要那麼多畫院,不需要那麼多美協,現在美協變成衙門了。我很早就提出來:“以獎代養”。出好作品了,就獎勵作品,不獎勵這個人,不把他養起來,要讓生活來養他,讓社會來養他,讓苦難來養他。這樣的問題我覺得有道理,但是不可能做到,因為制度上不允許。曾經有一位老先生講:“我們養了一批雞,不下蛋。”(笑)藝術人才是很難培養的,是特殊的教育。

南方都市報:現在法國巴黎、美國紐約這樣的世界藝術中心,沒有像畫院、美協這樣的機構吧?

吳冠中:沒有!哪有國家來養這批人呢?養這批閒人呢?養一批無用之人呢?養一批蛀蟲呢?養到最後,社會是養不起的。真正的藝術家是養不出來的。作協也是這個問題。現在這種堡壘要打破是很難的。所以數學家丘成桐説:中國的院士制度不取消,科學研究上不去。因為一些人盲目搞院士,一個院士要花兩百萬,一些科學家忙著搞政治去了,搞政治比他們搞科學更掙錢了。

南方都市報:你這次去參加政協會議有沒有提出這個問題?

吳冠中:這次應該是我最後一屆參加政協會議了,到了我88歲這個年齡的政協委員恐怕沒有了。我沒有提案了,因為能夠提的問題沒有什麼用。開始那幾年,很激進,年輕氣盛,提了很多問題,後來全都落空了,沒用,我就基本上不提了。畫院、美協這種制度在全世界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極為惡劣,美協很富,撈錢,當了美協的官,到什麼地方去,人家都買他的畫。美協是個衙門,文聯也是這樣。誰都來管文藝,結果文藝上不去!法國、美國的文藝靠市場,靠欣賞者,靠作品本身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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