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透納

時間:2009-03-18 10:34:20 | 來源:2000年第10期《人物》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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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繪畫藝術史上,英國人所佔的地位不是很高,除了在水彩畫方面具有某種開創性建樹之外,在油畫、版畫等方面卻很少出現開宗立派的大師級人物,至少沒有像莎士比亞之於戲劇,拜倫、雪萊、狄更斯之於文學那樣重量級的作家和作品。這使英國的畫壇多少有些寂寞。但是,當歷史行進到18、19世紀之交,英國的風景畫卻異軍突起,成為歐洲油畫大觀園中一個耀眼的亮點,而其中最有光彩的就是英國風景畫壇的雙子星座:透納和康斯泰勃爾。

(一)

對透納這個名字,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是對他的作品,卻只見過幾張印刷品,所印的都是他最富個性的晚期作品:強光、水霧、朦朧的物象,構成了畫面的主體。我一直以為,這就是透納的典型面貌了。後來到了英國,見到了許多透納的原作,才知道我當初看到的那一類作品,只是畫家一生探索達到極致時的面貌,屬於"完成時態"。而一個畫家創作生涯最精彩的部分,卻往往在於他的探索過程,也就是"進行時態"。只了解最後結果而不了解其探索過程,就無法破譯這個畫家的整個藝術歷程。對透納這樣一個終生都處於探索過程中的畫家來説,弄清其作品風格的來龍去脈,就顯得更加重要了。

在倫敦泰晤士河北岸,有一座泰德畫廊,那是當今世界上收藏透納作品最多、對透納研究最具權威性的美術館。在泰德畫廊裏有一個利用克羅亞基金設立的"克羅亞畫廊",據説是按照透納生前的畫室為藍本重新設計的。在這個"透納紀念館"裏,陳列著透納的手稿、草圖、生活用品等文物,並辟出幾個展廳長期展示透納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品。這是英國人對自己民族最優秀的畫家所給予的最高禮遇。正是在泰德畫廊裏,我對他的藝術生涯、繪畫風格及其演變過程,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

透納是一個小理髮館老闆的兒子,理髮館就位於倫敦當年十分熱鬧的科芬市場附近,那是一個下層民眾聚集區。透納少年時期所經歷的最大痛苦,就是小妹妹的夭亡,以及母親無法接受這個打擊而精神錯亂。每次母親犯病,都使全家籠罩上一層陰影。每當此時,透納總會不聲不響地溜出家門,獨自跑到泰晤士河邊沉思冥想,有時就隨便找一張紙勾畫泰晤士河兩岸的美麗景色。這,或許就是透納最早的寫生吧。

透納的父親最先發現了長子的繪畫才能,他很高興,就把兒子的幾幅風景畫挂在自己的理髮館裏。恰巧有一位喜好美術的牧師前來理髮,他看了小透納的畫很感興趣,就將透納推薦給一位曾經擔任皇家藝術學院會員的朋友。這竟成了小透納步入美術之門的開始。不久,14歲的透納被這位牧師的朋友推薦到皇家美術學院附屬的美術學校就讀。他學得很刻苦,學業也很出色。在課程結束的第二年,他的水彩作品就被選中參加了皇家藝術學院所舉辦的畫展。

透納生活的年代,正值大英帝國如日中天的時期。工業革命已經使英國的經濟飛速發展,國力日益強盛,這使英國在軍事上也有了與強大的拿破侖軍隊相抗衡的實力,1805年,英國艦隊在特拉法加大海戰中擊敗了拿破侖的聯合艦隊;後來又在滑鐵盧徹底打敗了拿破侖,從此確立了大英帝國"日不落國"的霸主地位。世界各地的財富從泰晤士河的航道上運到倫敦,隨之而來的則是世界各地的奇異傳聞。這時,富裕的英國人已經有了足夠的財力去四處旅遊和探險,於是英國人的足跡開始出現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在照相術尚未發明的當年,人們要想把眼睛看到的景色帶回家去,就只能依靠畫家的那支畫筆了。就這樣,以各地的自然風光為主要描繪對象的風景畫,便成為英國最具特色、也最受歡迎的畫種。

透納的藝術生涯正是在這種世風中起步的。他從17歲開始一直到70歲,每年夏天都要出門旅行,所到之處,或鄉間,或海邊,或山野,或湖畔。背著簡單的行囊加上一根手杖,還有足夠的寫生畫本和剛發明不久的固體顏料。他一路走一路畫,白天到森林或者山頂去畫速寫,晚上就在投宿的鄉間旅店裏,為白天畫的素描著色。每次旅行回來,他都要帶回數十幅乃至上百幅風景畫稿。這些畫稿,優秀的就被留做將來創作大幅作品的資料,一般的就被推向市場。據説,透納每個夏季都可以創作並售出幾十張風景畫,這給年輕的畫家帶來了豐厚的收入,也帶來了一定的名聲。而更為重要的是,正是這種長年不斷的外出寫生,鍛鍊了透納觀察自然物象微妙變化的獨特本領,這對他後來形成以表現大自然中光線、霧氣、風雨、雷電等異常景觀為特色的藝術風格,無疑具有重要的奠基意義。

(二)

在泰德畫廊裏,我看到許多透納的早期作品,那都是些非常規範的學院派風景畫,老老實實,中規中矩,色彩以棕色為主調,景物以寫實為基礎,與其晚年之作簡直判若兩人。他筆下的宮殿、古堡、教堂,基本上是古典的、舞臺布景式的地形志風格。即便是他最愛畫的大海,也多是平靜而神秘的。透納恰恰是以這種準確顯示實景為特色的"英國式園林風景畫",步入英國畫壇並且一舉成名的。他24歲就成為英國皇家美術學院的非正式院士,27歲成為正式院士,年紀輕輕就被英國皇家藝術學院聘為教授。像他這樣初出茅廬,就得到藝術界的承認,實在是藝術史上罕見的特例。透納可以説是少年得志。

透納這種具有古典風格的風景畫,也大受英國收藏家的青睞。源源不斷的訂單為他帶來了滾滾的財源,使他從此告別了無數畫家掙扎半生也難以擺脫的生活窘境。幸運之神似乎格外垂青這位年輕的畫家,一條寬廣筆直的通衢大道正在他的面前鋪展開來。

可以設想,如果透納按照這條輕車熟路走下去的話,那無疑會一帆風順,名利雙收。然而,這樣做下去的結果至多只能是:在一群循規蹈矩的平庸畫家中,再增加一個稍微出眾一點的平庸畫家而已。

幸好透納並不滿足於平庸,他天生就是一個喜歡幻想、不願意沉湎于刻板的現實生活中的藝術家,讓他整日按照古典規範去模山范水、依樣畫葫蘆,他只能感到壓抑和空虛。於是,他的畫筆開始不斷地改變眼見的實景,不斷地在寫實的基礎上加入一些自己的主觀情感。他一度醉心於表現歷史題材,借當代人所無法直觀的歷史故事,來融入自己的想像,拓展自己主觀意象的空間。那幅巨大的《暴風雪:漢尼拔和他的軍隊越過阿爾卑斯山》,堪稱是以風景畫表現歷史題材的扛鼎之作,人物活動的具體場面被濃縮在畫面的底部,騰出絕大部分空間來表現穿透厚厚雲層的太陽光線,明與暗、黑與白、冷與暖,在畫面上構成強烈的對比和衝突,真是驚心動魄,宏偉壯觀。此後完成的兩幅作品更是耐人尋味:一幅是1815年畫的《迦太基帝國的興起》,一幅是1817年畫的《迦太基帝國的衰落》。這兩幅作品畫的是同樣的場景,構圖也基本相同,但是,前者畫的是早晨風光,後者畫的則是黃昏景色。畫家以高超的色彩調度手法,融入濃烈的情感因素,竟使兩幅畫形成了截然不同的藝術效果。有些論家認為,透納是以這兩幅畫作來預言大英帝國正在由盛而衰。我覺得這論點未免牽強。在我看來,透納似乎只想表明這樣一種理念:在風景畫中,畫面所表現的內容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色彩以及由色彩所渲染出來的主觀情感。雖然,這兩幅作品都還是比較具象和寫實的,但其中已分明透露出畫家此後藝術探索的蛛絲馬跡,或者説,透納晚年對色彩的獨立美學價值的探索,早在此時便已初露端倪。

(三)

我覺得,搞清楚一個畫家風格形成的來龍去脈是很重要的。我們常常可以見到一些國內的畫家,一提向外國大師學習,往往並不細究那些大師的來因去果,只是圖簡便走捷徑,徑直把大師獨特風格形成之後的作品樣式照搬過來,然後就自我標榜是誰誰的風格。殊不知,每位大師的風格形成,都須經過漫長的演變過程,並不是一蹴而就的。譬如透納,假使沒有早期嚴格的學院派訓練和中間的多次漸變,就不會産生其晚年的大膽創新。如果後來者只專注于他晚年的典型風貌,而不去訓練自己對景寫生的能力和對色彩的感悟力,那就難免學其皮毛而遺其神韻。有人以為透納晚年那些帶有強烈抽象傾向的作品比較好模倣,表現看不見摸不著的雲氣水氣霧氣還不容易?只憑著自家彩筆的一番橫涂豎抹不就成了?其實,這完全是對透納的誤解。當我置身於泰德畫廊裏的"透納紀念館",凝視著一件件透納的遺作,思索著透納的生平,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透納為實現自己畢生的探索,付出了怎樣沉重的代價。

透納在風景畫領域出了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他對色彩層次及其關係的分析和研究,開闢了20世紀色彩理論的先河;他以自己早年大量的室外寫生的藝術實踐以及晚年那些極具視覺衝擊力的繪畫作品,給後來的法國印象派提供了表現室外光影變化之美的範例;他晚年那些將具體物象抽象化的畫作,則為20世紀興起的現代抽象畫派開啟了遙遠的先河;他以自己的全部激情和才智,豐富了西方本來相對薄弱的風景畫園林……然而,正是這些超前的探索,招致了他晚年的不幸。

透納作品《暴風雨的汽船》

1834年,英國議會大廈發生大火。這場火災震驚了整個英國。透納目睹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並把當時的景象和自己的印象記錄在速寫本上。1835年,他把這一題材繪製成一幅油畫,突出地強調了沖天的大火與泰晤士河水面上火光的倒影之間的對應關係,而把議會大廈、西敏寺大橋等具體的物象抽象化。色彩強烈,對比鮮明,給人以巨大的視覺衝擊力。這是透納多年探索光影效果的一次集中展現,在其個人的藝術創作中具有無可替代的意義。然而,當他把自己的《1834年10月16日上下議院火災》送去展覽時,卻遭到了一片非議,一位名叫瑞賓吉爾的評論家批評這幅作品:"只見一堆色彩,沒有形式,空虛,恍如宇宙未形成之前的混沌狀態。"

1842年,透納又將一幅極富探索性和挑戰性的作品《暴風雨》交給皇家藝術學院展出。在這幅畫的主題之下,透納還特意加了一個副標題:"暴風雨中汽船駛出境口,在淺水中發出信號,作者本人置身於船上。"這是畫家以67歲的高齡,冒著生命危險,把自己綁在一艘輪船的桅桿上,觀察體驗了四個小時之後,才畫成的一幅前無古人的巨作。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雲霧與雷電交織,狂濤與暴雨並泄,巨大的輪船此刻像是變成了一葉扁舟,在海浪中顛簸,在風雨中漂泊,隨時都可能被無情的大海所吞沒。畫家以粗放的筆觸勾勒出海浪的咆哮、黑雲的狂卷、風雨的怒號,除了船桅上那盞夜航燈的微弱光線之外,整個世界都像是陷入了無邊的黑暗。我在泰德畫廊目睹這幅曠世傑作,依然感到驚心動魄,被透納筆下的大自然的偉力所懾服所震撼。在這幅畫上,一切靜態的物象都被透納的畫筆攪動起來,變得模糊不清了,光影、雨霧、海浪以及輪船上發出的微弱的燈光,構成了畫面的主體,色彩上升為畫面的要素,而具體的物象輪廓則被抽象化了。這幅作品,可以説是透納與學院派風景畫徹底決裂的一個標誌。然而,《暴風雨》一經展出,就受到那些正統評論家們如"暴風雪"一般的猛烈攻擊,有人將這幅畫譏諷為"肥皂泡沫和石灰水",也有人嘲笑透納是"老糊塗了",連繪畫的基本技巧都"忘記"了。

此後若干年中,他的作品受到越來越多的攻擊,有的説他"奢華",有的説他"放縱",有的説他"色彩運用沒有節制"。而那些過去一直圍著他轉的收藏家們,此時也不願再接受他的作品。曾經高踞于大英帝國藝壇巔峰的透納,誰知在垂暮之年竟跌落谷底,這真像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這時的透納幾乎完全被悲觀厭世的情緒所籠罩了。他隱姓埋名,一再遷居,生怕被別人找到自己。他的健康狀況也開始惡化,長期被牙痛病所困擾的透納不得不依賴萊姆酒和牛奶度日,而飲酒過度又嚴重傷害了他的腸胃,老人消瘦得皮包骨頭,以至連起床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然而即使如此,老畫家依然不肯放下自己的畫筆。他晚年的許多作品,若《雨、蒸汽與速度》(69歲作)、若《克萊德河上的瀑布》(69~71歲時作)、若《靠近海岸的遊艇》(75歲時完成)、若《艦隊啟程》(75歲時作)等等,無一不是其畢生藝術創作中最具個人魅力和獨特風格的力作,其色彩更加強烈,氣勢更加宏偉,構圖更加奇譎,畫面也更加瑰麗。他好像在拼將自己最後的生命力,來抗拒世人對自己的攻訐;又好像在竭儘自己最後的創造力,來實現其終生都在探索的色彩之夢。

(四)

值得慶倖的是,正當藝術界對透納的攻擊最為激烈的時候,有一位名叫羅金斯的評論家挺身而出,在其1843年出版的《現代畫家論》中,極力為透納的藝術進行辯護,並將他列為當代英國畫家之首。這位比透納小44歲的年輕評論家的著作,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使透納的藝術得到了重新評價,也使透納的處境略見起色。然而即便如此,透納在藝術界的孤立境地依然沒有明顯的改變,在透納去世前的幾年中,他的作品已很少為皇家藝術學院所接受,1847和1849這兩年的展覽會只展出了他的三幅早期作品,1851年的展覽中則沒有他的作品。就在這一年的12月19日,76歲的透納在孤獨中去世。

在泰德的"透納紀念館"中,保存著一具透納的面模,那是一位雕塑家在他剛剛去世時製作的。由此,後人得以一睹這位畫家的真實面容。這是一個清瘦的老人,嘴唇塌陷,顴骨凸出,嘴角卻有力地繃著。望著透納的遺容,我在想,這位倔強的畫家大概不會想到:在他去世20餘年後,一位名叫莫奈的法國畫家來到倫敦,當他站在透納的作品跟前,不禁驚異地睜大了眼睛,由衷地讚嘆道:"啊,原來我所期望達到的創作風格,早就被這位英國畫家完成了。"

透納,一位超越時代的藝術大師。他引領著足以開啟未來的藝術風尚,獨自在荒無人煙的小徑上蹣跚而行。他一路播撒著美的籽種,卻並不在意自己日後能否收穫果實。百多年後,當後人沿著他所開闢的藝術之路走近這位先行者時,卻在驀然回首之際驚奇地發現:正是那些曾令他飽受時人詬病的畫作,卻為他贏得了全世界的尊敬;他以自己孤獨的晚景,換來了身後的無數知音。

透納終生未娶,沒有後代。他的愛人和他的後代,就是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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