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母親節就要到了,而我的母親已辭世快十個月。想起母親的笑容,心底依然溫暖。其實在我心裏,母親永遠活著。
我的母親張咏蘭,生於一九二八年。一九四四年,十六歲的她便加入了中國共産黨。當年的入黨宣誓,在一片墳地裏悄悄進行。母親當年的主要任務,是在蘇北抗日根據地,給共産黨的地下組織送情報。抗戰勝利蘇區解放後,上級領導曾七次邀請我母親南下任職,母親一一謝絕了。
她後來回憶説:當年我文化程度低,暈車又特別嚴重,出不了遠門。加之那時已成家,並且有了一個孩子,所以決定留在家鄉生活。
但在戰火中投身革命的精神一直充盈著我母親年輕的心。一九五八年,國家建設最困難的時期,三十歲的她毅然挑起三壩大隊大隊長的重任,同時還兼任“劉胡蘭突擊隊”的隊長。
記得村裏的另一位老黨員回憶説:當年的劉胡蘭突擊隊,可是一支女漢子的隊伍,永遠都是衝在搶險救災的最前線。哪有困難,哪就有她們的身影。
在她的描述裏,我似乎看見了母親風風火火奔赴各村排憂解難的忙碌身影。
母親一共生了六個孩子,我是最小的兒子。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母親抱著家裏的那只大花貓在搖籃邊逗我大笑的樣子。母親生我的那年已經三十六歲,生活已漸漸磨平了她身上的銳氣,所以,我最初的記憶已無法與那個“大無畏的革命戰士”相連。
在我的童年記憶裏,母親是溫暖的飄著泥土氣息的尋常母親,是端午節包粽子,中秋節做糖餅,年三十給我壓歲錢的普普通通的慈母。
我的父親比母親年長三歲,性格溫厚不善言,家父年少時,在縣城的煙店工作,日本人打過來時,他跑返到鄉下,後與母親相識結婚。一九五四年,父親回到縣城在濱海縣拖拉機站工作,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六人仍住在鄉下。
因為父親每月有一份固定的收入,解決全家人的溫飽沒有問題。可是,在我十歲的那年,家父患病,輾轉求醫兩年,未能治愈。一九七六年十月,父親不幸病逝。
這一變故,對母親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我第一次見到母親哭得昏天黑地。那時候,我只有十二歲,少不更事的我陪著母親和舅媽為父親守靈時,看見別人來吊孝時送的“的確涼”布料,竟然悄悄地對母親説:我想用這布料做一條褲子。母親目光呆滯地望著我,愣了許久,竟然點頭答應了。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我是多麼愚鈍。母親從此要一個人擔起將子女培養成人的重任,內心的悲苦是旁人無法體會的。
在我的少年記憶裏,為了將子女帶大,母親堅強的韌勁又重新復蘇起來。因為想掙更多的工分,已經五十歲的母親直接加入到生産隊男勞力的體力活中,挖河泥、推小車、挑大糞、打麥場、耕田耙地、揚場,母親一樣不落地幹。
當年,在浩浩蕩蕩的推車挑擔隊伍裏,看見的唯一女性就是我母親。我曾暗暗引以為傲,但更多的是為自己不能幫助家裏改善生活而沮喪。
記得有一次,母親累倒在草垛旁,是家裏的狗喚我去將她背回家。母親患有嚴重的咽炎,她獨自一人步行近百里去求助民間醫生。由於長期高強度的勞作,母親後來又患了腎炎,全身浮腫。但她仍爬到房頂,將漏雨的茅屋頂修補一新。母親的這些辛勞,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頭。我急切地盼望自己快點長大,並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努力,以後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在那樣艱苦的生存環境裏,母親依然堅持讓所有子女上學。她自己不大識字,無法用知識來教育我們,但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我們做了最堅強的示範。只是這種方式過於悲壯,讓成年後的我每次想起都會劇烈地心痛。
我自幼熱愛書法,讀高中時又迷上了繪畫。母親見我對書畫如此癡迷,並且進步迅速,便對我説:鄰近村子裏有一個人,因為能寫一手好字而被連雲港的一個單位招去工作了。她鼓勵我要以人家為榜樣,將來也能靠寫字畫畫養家糊口。
父親病故後,我也很快成熟起來。上高中後,每年利用暑假,在白卡紙上精心地畫出《松鶴延年》、《鍾馗捉鬼》、《猛虎下山》、《喜鵲登梅》、《孔雀牡丹》等,再配上對聯,拿到集市去賣。到了冬天,我便寫許許多多的春聯到縣城和鄰近的鄉鎮銷售。
高中畢業後,母親見我在書畫上很有潛質,便拿著我的畫作去找公社文化站站長,推薦我去文化站工作。還把我的作品送給大隊書記,懇請大隊能給我一個當兵的名額。那時為了給我謀求出路,母親可算費盡了心事。
一九八三年,我應徵入伍去蘇州武警支隊服役,這對我和母親來説都是非常重要的事。對我而言,終於有機會離開家門,奔向屬於自己的前程。而對母親來説,她已年邁,也如願地讓我這個老小脫手了。但畢竟長這麼大,從未離開過故土,也從未離開過母親。臨走前的那幾天,母親雖然不説,但看得出她的心情是複雜的。雖然她不大識字,也不善言表,但時常躲到背地裏流淚。之前從不拍照的母親,悄悄地到鎮上的照相館拍了張照片塞進我的口袋裏,然後轉頭就去擦拭眼淚。此情此景,我永遠難忘!這是天下母親送兒遠行時最珍貴的禮物。在母親的心底,她多想日日夜夜伴在我的左右……帶著母親的期盼,懷揣著美好的夢想,我遠離了家鄉,遠離了母親。
後來,我由部隊到院校讀大學,再從部隊轉業去畫院工作,一路走來,母親的牽掛從未停息。
因為母親暈車特別嚴重,她一輩子都堅守在村莊裏。我時常回老家看望她。偶爾,我好奇地問起她當年參加革命的事,她微笑著淡淡地説:那時候,年紀小,基本上是做地下工作,負責聯絡、宣傳,並不是扛槍打炮。
母親説完,爽朗地笑著,仿佛那是別人的故事。
我敬仰我的母親,她辛勞一生,從不叫苦,從不喊累。為革命,可以舍命。為家庭,可以拼命。而為了子女,她曾經答應我,要愛惜生命,多見證子孫們的幸福生活。
可母親還是安靜地走了……那天,大哥打電話來説:媽媽狀態很不好,我們很快就要沒有媽媽了。年近古稀且在我看來對兒女情長一向寬心的大哥,竟然能説出這樣真切的話,我不禁潸然淚下。是啊,有母親在,我們就是永遠沒有長大的孩子。母親在,我們才有一個完整的大家庭。我每年無數次往家裏衝去,就緣于母親還健在。母親走了,家就散了,家鄉也變成了故鄉。在我父親去世四十年後,母親終於無牽掛地去天國和父親團聚了。
親愛的媽媽,母親節到了,節日快樂!我們永遠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