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龍/文
馬年的正月,金陵才子畫家朱新建走完一生,安然離世,有人嘆曰:金陵再無才子,畫壇再無風流。儘管言辭間有誇大,但也足見此人離去令這世上愛才之人無比惋惜和感慨。
人們懷念他,很多時候並非因為他被奉為“新文人畫”開山者,也並非因為他是文壇大佬王朔的親家。若要論名氣、錢財、權力,朱新建無非是生在區區藝術圈的畫家,畫價起來也不過幾年而已。在我看來,同代人對他的懷念,更像是一種善意的嫉妒:同生在風雨飄搖時代,這人卻能“下臭棋,讀破書,瞎寫詩,亂畫畫,拼命抽香煙,死活不起床,快活得一塌糊塗”,一生逍遙自在,卻又得善終。
年前,油畫界人物忻東旺離去,引發許多人喟嘆,我見大多數人挽言中都流露出對忻東旺的惋惜:此人一生太過於週全,過於週全便成了委曲。而朱新建的離去,似乎大家都沒有過多惋惜,甚至蠻替他想得開:這老頑童不想和這個世界玩了。這個中意思,是覺得朱新建一輩子值了。
儘管我非常喜歡朱新建的繪畫,但也不得不承認此時提筆寫他,畢竟有“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嫌疑。當初得知朱新建離世,本能地想寫點什麼作為紀念,但馬上就意識到像我這樣一個不與他同代的晚輩,僅靠想像是斷然不可能體會那年代那份逍遙的分量的,更何況,未知生焉知死,揣測別人的生死,本身已經是極大的無知和冒昧。再何況,作為媒體人我知道這時節想搶這個熱點的記者定會多到讓朱家人疲於接待。最後終究決定寫,是因為聽肖戈講了朱新建與夫人陳衍的故事,頓覺得朱老一生的風雨逍遙、歷經人間悲歡離合,遠比他的繪畫更有分量。
對一個五十年代的人來説,朱新建所過的日子絕非人眼中的正道,因此毀譽參半。正襟危坐者往往罵他低俗不雅、貪緬酒色;江湖中人多愛他率真恣睢、逍遙自在;市井商賈奉之財神,販賣故事;久居牢籠者,則羨慕嫉妒恨不能自己像他一樣身生雙飛翼逍遙採菊東籬下。在我看來,人們爭相去評論他,表達自己的同意或者不同意,本身説明朱新建過出了一種大家都關心的日子。每個時代都像一款電子遊戲,都有自己的規矩,一輩子打怪升級。點開這遊戲的人,大多數往往迅速學會了規則,一起踐行規則,玩的人多了,公平不公平都成了常識。但總有那麼一些不肯不服不要的人,外軟內硬,別人冬天走路怕被車轍摔倒,他們偏偏不改道,也摔,但也走過來,摔了拍拍屁股自得其樂。這種人倒不見得談得上偉大光榮,但總覺得活的有意思,讓人也忍不住想試試。這些人成了時代遊戲中的bug,一種讓人爭相尋找、體驗的縫隙和不完善。
朱新建寫書説《筆墨隨心》,筆墨事小,隨心才難。今天的人們也許説,隨心還不容易,殺馬特唄(90後用詞:極端個性化的意思)。但朱新建是五十年代的人,在那個年代你説隨心所欲,談何容易,説不定是要掉腦袋的。今天的輕描淡寫的人們因為放任慣了,所以才為賦新詞強説愁,而朱新建的年代是愁苦無望,身不能保,他能苦中作樂,愁中逍遙,任人毀譽,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若不是在那個年代,朱新建的逍遙也許就沒多少意思了。
中國的枷鎖,歷來大概兩件,一件制度,一件道德。有些人想打開制度枷鎖,所以奔走呼號、捨身慷慨,這可叫做“拯救”,而另有一些人則想打開道德枷鎖,不奔波呼號,就是不跟你玩,不聽你的,不管你的。朱新建是畫畫的,正統水墨最是道德説教,看似教人自由豁達獨立,實際上最是圈套:你只有遵從規矩我才承認你自由獨立、高雅境界。而這諸多規矩中,“情色”無論在制度中還是在道德中,都是莫大的禁忌。但是這東西又卻是人性剛需,與吃喝無異,但不吃不喝肉身就完了,不能絕食;但情色屬於肉體和精神雙重享受,而且公平普及,王公貴族和販夫走卒都可以享受,最能指向人性自由——這是權力最不能允許的。所以,制度上讓你不敢,道德上讓你不好意思。朱新建所處的年代,正是全球都走向現代和開放,正視人性需要,而大多數中國人還在“不敢”和“不好意思”的年代。朱新建就衝著“不好意思”去了,不好意思就沒意思了。
他直奔人性最自由的那部分就去了,也因此出了名。哆哆嗦嗦帶著敬畏的水墨畫,在他那裏粗頭髮發、愛咋畫咋畫,傳統的威嚴在他這裡如同秀才遇著兵。不僅如此,他還大膽裸露地直面男歡女愛,本來最講究斯文的、端著架勢的水墨到他這裡立馬變得接地氣説人話,有了七情六欲,成了人幹的事。他筆下的“美人”,乍一看著實不美,既不是祖宗喜歡的端莊四德,也不是現代人臆想的性感,甚至有些粗俗亂性,但看起來就是活生生,有性情,有媚態,有慾望的,是活人,不是活死人。如同《西遊記》中,我獨愛八戒,其他幾位都人格缺陷,不豐富。
可能自古文人多灑脫狂放,所以朱新建被冠以“新文人畫”領袖。我是我覺得朱新建未必在意。是不是新文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人。而且在我看來,許多文人是故意裝灑脫,裝直率,處江湖之遠的目的還是為了讓人知道他曾經居廟堂之高,所以自古文人雖放肆,但不甘心,也不安心。我覺得朱新建不像文人,反而最像普通百姓,有話直説,想要就要,簡單直接。文人總有心高氣傲的想法,給一點機會就自己端起來;但朱新建不是,他帶著一種遊戲心態看待酸甜苦辣,從他的文字和畫中,我們感覺不到他對這個世界的意見和不滿,更多是善意,哪怕是不好的事情,在他那裏都會變得有意思。用境界這些詞描述太虛偽,他不過是做到了許多人做不到的事情——找到一種自己的活法,真的是鬥藪人間事,逍遙地上仙。
中國人講究善終,但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福氣,尤其是那些活在規矩之外的人,得善終更是難上加難。從屈原到嵇康到李白,破壞規矩者往往很難在規則中獲得獎勵。活時牛逼,晚年落魄的太多了。朱新建逍遙人間,貪戀煙酒,也落了個絕症,在他嘗遍人間冷暖之後,這個不管不顧的人應該也懂了人情人性。正是因為陳衍這個女子,給予這個逍遙客最終的圓滿。朱新建畫了一輩子畫,而他人生中最後也是最好的一筆,卻是一個女子幫他畫完。這一筆的人情冷暖,盡在其中,所幸朱新建看懂了,而那些或褒或貶的人還在看他的畫。
這些文字,平心而論我是衝著陳衍來的。儘管在我與陳衍通了電話後,她反覆強調她不重要,她所做的其實是很多夫婦都能為彼此做的。我仍然堅持,是她讓朱新建的繪畫更亮堂。一個人的畫,難在畫出人情味,而懂得情為何物的人,才有人情味。她在朱新建最後的時日一起闡釋了緣分和人心,她成了朱新建一輩子畫的那些畫的依據。風雨逍遙相聚分離,卻有最後的圓滿和善終,而她只有一句“他值得我這樣對他”——在我這裡,朱新建所有畫中性情都抵不上陳衍這一句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