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訪談】葉喆民先生訪談

時間:2013-10-11 09:55:20 | 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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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葉先生,您快滿90歲了,您在很多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為中國的學術,包括中國陶瓷史、書法史、考古、高等教育等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您從北京大學文學院畢業後從事陶瓷研究,在故宮博物院工作過,後來又在中央工藝美院任教,請簡單談談您的學術經歷。

答:我和陶瓷結緣這個問題,在我來説有一定的必然性,也有一定的偶然性。因為我本來不是學陶瓷的,我的志趣是書畫,小的時候就喜歡寫字,畫畫還在其次。到大學以後認識了北京十大書家之一羅復堪先生,他是寫章草的,跟他一學15年,直到他去世。第二個老師是溥心畬(溥儒)先生,跟他學了3年。第三個老師是徐悲鴻先生,也跟他學了3年。

後來書法反而成了業餘,我變成去研究陶瓷了。原因就是我父親(葉麟趾)是留學學陶瓷工業的,後來到中央美院,徐悲鴻院長請他做實用美術系陶瓷科主任,那兒以美術陶瓷為主,他也研究美術陶瓷。我家裏有好多人學陶瓷,我的叔父、弟弟、妹妹都是學陶瓷的,我妹妹是從中央美院實用美術系陶瓷科畢業的,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一般都管我們家叫陶瓷世家。

我怎麼變成學陶瓷的?1945年我大學畢業以後到清華大學工作,去了以後就做院長秘書,那個時候只有22歲。1952年清華院係調整,把我調整到農業大學。到那做圖書管理、編目工作,一做就是13年。我也做了一些學校的業餘教員,教了13年的工會夜校,教語文,那時候用著我的文學了,但是用不上我的書法、繪畫。以後我寫了一本書《中國古陶瓷科學檢測》,1960年輕工業出版社出版了。這是我參考了國外的書,在我父親的指導下編的,當然他是內行。這裡主要的問題是提倡用科學的方法研究古陶瓷。故宮的領導看見這本書,想把我調到那邊去,這個經過就不詳細講了,前後三年才調過去。調去以後就把我分到陶瓷組了,老院長吳仲超先生是個很有修養的老先生,他知道我喜歡書法、繪畫,他説你喜歡書畫,你也可以兼在書畫組,看他們的東西,甚至你可以參加他們的收購活動,所以我就等於兩邊都有關係。

這樣待了17年,改革開放提倡教育,中央工藝美院陶瓷系主任梅健鷹就跟故宮商量,把我調到工藝美院任教。我就等於去搞陶瓷,在故宮主要也是搞陶瓷。雖然內容不完全一樣,但是畢竟都是研究中國陶瓷器,一個偏重美術,一個偏重考古。到了學校,差不多工作了30年左右。前後算起來,一共60年的時間,一多半時間搞陶瓷,而且我又回到清華大學了,我1945年就到清華了,葉落歸根了。

我跟陶瓷結緣有它的偶然性,也有它的必然性,因為我家裏都是搞陶瓷的,以後的興趣當然是慢慢培養的。至於説對工藝美院有哪些感觸,我知道它最早有很多中央美院實用美術系陶瓷科的老師和學生。換句話説,就是我的父親給這邊打下的基礎,到這邊來的教師包括梅健鷹先生、祝大年先生、高莊先生,甚至於龐薰琹先生、鄭可先生,都是實用美術系的教授,或者是講師,原班人馬去的。咱們學院50週年展覽還有一個版面的內容是紀念我父親的,淵源是很深的。

問:在陶瓷方面您父親葉麟趾先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聽説您父親發現了定窯的窯址。您也有一個很大的發現,就是邢臺汝窯,以前説是汝州,後來您考證説是在寶豐,這方面也是很重要的,這個方面請您談一談。另外,您在陶瓷研究方面除了上面提到的書以外,又寫了《中國陶瓷史大綱》。最近三聯書店給您出了一本很豪華的、有一千多張圖的《中國陶瓷史》,也對陶瓷史學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再有就是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陶瓷科學簡説》,開始提倡研究陶瓷要用科學的方法,要把科學的方法和傳統的鑒定方法結合起來。我想請您談一談研究陶瓷的獨特方法,對於我們老師、學生都會有很大的啟發。

答:我們研究陶瓷因為偏重於考古,所以在方法上又注重理論,又注重實踐。換句話説不但要看文獻,看書,還要到窯址去考察。而且古陶瓷具體的東西擺在桌上,一定要看它的造型,它的花紋,它的釉色,它的年款,我們從四方面來評它時代的早晚,甚至它的美醜,所以我就養成了理論聯繫實際這種學習方法。至於發現汝窯窯址也是偶然到必然,1977年,我和我們的組長馮先銘(比我大3歲,已經故去了)到河南省寶豐去考察窯洞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一片和故宮一樣的汝窯的瓷片。當時我們兩個有兩種看法,他認為這是偶然有人扔在那裏了,我不那樣看。我覺得既然它是産瓷的地方,在窯堆裏出現就好像金礦出了一個金沙子,你就不能不考慮它跟地下的關聯。因此一拖就是八年沒有發表,因為他是組長,我是一般工作人員。1985年,“中國古陶瓷科學技術第二屆國際研討會”,在北京香山召開,我參加了。當時我已經離開故宮了,所以我就寫了一篇文章,讓我們係北大考古係畢業的助教陳英英,讓她帶到“中國古陶瓷研究會、中國古外銷陶瓷研究會1985年鄭州年會”,在會上發表了。

發表以後在會上就引起一些反響,以後當地有人到寶豐徵集一件瓷盤,就拿到我家讓我看,他説看到您的文章我就到那去訪問,還拿幾個瓷片,我一看就是汝窯。為什麼肯定是汝窯剛才我沒説清,我們兩個人拿回來這個瓷片以後,曾經交給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化驗,化驗的結果和故宮的藏品基本上是一致的。因此我才有這個信心,才有這個勇氣。後來上海博物館館長(1986年我們都出席了古陶瓷研究會)看到後馬上讓他的兩個助手到寶豐去撿了一些瓷片,因為他是上海博物館的,他們就發表了,報上也發表了,説他們發現了汝窯。這個消息發佈以後還召開了國際會,那一年本來英國要請我去講汝窯,因為他發表了上海發現了汝窯窯址,所以就請他去了。他發表以後香港有一個專家看見了,人家在香港一個雜誌上説,這個發現以前還有發現。

問:因為您已經在學術會上公佈了。

答:是。他想有意混淆,這一下鬧一個大笑話,此人已經死了,我不多説他了,就説是這麼一個曲折的過程。我1991年才到英國去講汝窯。

問:您的研究方法非常好,一方面我們要重視傳統的方法,同時也要結合田野調查和新出土的文物。把理論文獻和實踐結合起來的研究方法,對我們做學問有很好的啟發作用。

答:我的思路受父親的啟發,他發現定窯就是這個思路。歷來認為定窯就在定縣,後來叫定州市,很多中國考古隊,包括外國的考古隊都到定縣去找,誰也找不到。我父親那時從事考古,主要是為了改進現代陶瓷而去研究古代的一些配方,它的燒造方法,乃至用的原料,他沒有去定縣,在隔壁的曲陽縣發現這個窯,以後世界都承認了。

我父親利用什麼方法?他的思路是文獻記載的定縣、定州不一定就在定縣,因為過去地理的劃分,唐朝、宋代,乃至遼金都不一樣,有時候擴大,有時候縮小,那就要到周圍的縣去考察,他打破了局限性的思考,所以有這樣的結果,我就是根據他老人家的思路來的。原來傳説汝窯在臨汝,臨汝我和馮先銘先生去過三四次了,一共考察四五次,60年代就去考察,也不斷發表論文,就是找不到。寶豐在鄰縣,與臨汝挨著,清涼寺就在這。後來我查文獻,又聽當地的老鄉説,這裡在1923年以前屬於臨汝,就是今天的汝州市,就是説在地理上也證明它原來不屬於寶豐,後來劃到寶豐的,所以思路是一樣的。

問:這是受您父親的影響啊。

答:因此這種方法還是有一定的作用,現在像邢窯的發現也是這樣。

問:您寫的《中國陶瓷史》是陶瓷史研究非常重要的著作。這本書編得非常好,很全面,而且編排方法、附圖都很好。

答:原來我寫的《陶瓷史大綱》,印得很糟糕,輕工業出版社印的,圖版根本沒法看,陶瓷的形狀也看不見。那個時候是1982年,限于當時的條件,另外內容也比較簡單。

問:這本書對陶瓷史研究的學科建設起了很大的作用。

答:書裏的內容參考了歷次我參加的中外研究會,有的專家發表一些材料,有些圖,有些化驗的數據也都放進來了,用的時間比較多一些。最近再版的比這還多。

問:再版又增加了70多張圖,共五六十萬字。

答:這本書可以説是我離休以後下的工夫,不敢説起多大作用。最近三聯通知我,他們和中國科學出版社簽了約,已經印成日文,馬上要在日本發表,就是説它對外還有一點作用。我編這本書,主要是因為我這幾十年的精力差不多都在這裡,可以説是打下了基礎。另一方面,我用了科學的方法,陶瓷是科學與藝術的結晶。所以利用好多科學數據和圖片來説明問題。這以前也出版過陶瓷史,那是文物出版社編的,我們也參加了,故宮也參加了,那上頭也有我的名字,現在好像比較舊了,因為事物在發展。關於方法,主要還是實踐和理論相結合。一方面參考古代文獻,一方面還要尊重傳世的一些經驗,像我的老師本來是琉璃廠的專家,將他教的一些鑒證方法儘量結合起來,然後拿科學數據、化驗的結果來論證、證明。

我和他們比較不一樣的看法,就是現在人家對古陶瓷都講以稀為貴,越少越貴,現在拍賣市場上一件賣幾億的都有;但是我認為還有一個難能可貴,咱們是搞陶瓷工藝的,它在工藝上如果很難做到,很難燒成,那也很可貴,不能因為東西少就珍貴,稀少的東西很多,有的不值一顧。

問:您對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陶瓷係、陶瓷專業的發展有一些什麼好的建議?

答:我想建議,陶瓷史方面的教學應該放在陶瓷係比較好,因為各個學科都有史,化學史、物理史、建築史。看過去排的課程表,陶瓷史和書法史前面都有一個米字花,米字花代表是這個係的主課,我離休以後這個課就沒有了,史論係沒有了,陶瓷係也沒有了,兩邊都沒了,有這麼一段。最近好像陶瓷係恢復了一點。

問:恢復了,那是他們原來的課程。

答:但是陶瓷的內容包括了好多方面,像政治、歷史、經濟、科學、美術,不僅有史,也有論,就像我們的藝術史論係。我一再跟他們説,你們如果沒有人才,我到故宮去給你們找,那裏都是我的學生,人才是有,關鍵是學校的一些領導不大重視這個,這是其一。

第二,我在史論係講的書法史,與書法也有所區別。書法以寫為主,以創作,以美為主,史是以論為主,以評論為主。你講史不會寫字不成,不懂得美醜不成,光寫字不能説出歷史也不成,我們系裏現在有邱才楨教課,他來過一次,沒有機會跟他多交流。我覺得書法跟史是可以並存,不能因為有了書法就代替了史論,我們係有書法史論。這是我的兩點建議。

至於我個人,離開學校之後我還不斷在寫作,也感到自己有些話還沒説出來,不敢説是學問,就是有些見識,我看見過的東西,比我年輕的人沒看見過,我知道的東西他不一定知道,但是我沒有講課的機會了,所以我只能寫作了,就寫了這些書,這些書都是我離休以後寫的。我現在還在寫,寫我的《書法史》,合肥美術出版社馬上要再版了,他們也拿到東南亞去發行,因為那邊有些反映,華僑都不知道中國的字是怎麼來的,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

問:説到書法,您在繪畫、書法方面也有很高的成就,您跟羅復堪、溥心畬、徐悲鴻先生都學過很長時間的書法、繪畫。最近又看到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您的《中國書法通論》,這本書也很好,蒐集了很多書法的圖片,對書法一些重要的藝術問題、美學問題都作了一些探索。想聽聽您研究書法,特別是古文字的一些看法。

答:這些方面我不客氣地説一下,好像比我研究古陶瓷的時間還長。因為我16歲就跟著羅復堪先生學習,在北大唸書就學書法,我最喜歡書法。以後跟徐先生主要也是學書法,徐先生喜歡我也是因為很多學生就是跟他學畫,不問他的書法,徐先生書法水準很高,他是康南海的弟子,羅老師也是康南海的弟子。所以他有些高論,有些看法,甚至他有一本帖別人都沒見過,我借來用一個暑假的時間用東西刻下來,然後拿棉花在磚上拓出來。我拓了兩本,一本給他,一本我留著,那個字很怪,但徐先生認為是非常好的。而且徐先生在臨終前跟我説過這樣的話,我作為老師應該提倡書法,現在好像沒有太多青年人喜歡書法,我希望你維持下去,我相信將來文化建設高潮來了之後,農村會出來很多的天才,這是他的原話。我感到慚愧的,就是徐先生對我的另外一點希望,他説我希望你把最美的字集于一本書,我作為他的弟子也沒有做完,因為我主要精力放在陶瓷上。另外一個原因,我到今天也沒參加中國書法家協會,我不敢説我是書法家。再不客氣地説,我對他們還有些看法。今天沒有這麼多時間專談書法,就談一談我對書法還抱著的期望。前一個禮拜我看《北京日報》,王明明是北京畫院的院長,我不認得他,我看有很大的標題,他父親已經96歲了,他弟弟在日本學習,他們三個人要開一個書法展覽。他們認為現在的書法應該向畫這方面發展,我也有點看法,這是值得考慮的。現在的書法不是傳統的書法,這我就不多談了,以後有機會咱們到系裏交換一下意見。剛才説《中國書法通論》是學校幫我出版的,現在版權還給我了,我讓河北美術出版社出了,我改了一個字,叫做《中國書法史論》。另外我加了很多內容,也換了好多帖。

問:剛才聽您講了從考古、科學的角度重新認識陶瓷史,書法史是否也應該結合這種方法?

答:關於書法史,我覺得應該採用和研究陶瓷史一樣的方法,要注意考古,你看這個筆,戰國的筆就這樣,這是一個棗弧形的,兩頭尖,當中像棗弧的,跟一般的毛筆不一樣,用出來特別有力,它有彈性,特別好,現在這筆已經用禿了,這是景德鎮畫瓷的筆,我非常喜歡用這個筆,別的筆都不好用。同時,寫史的人必須有紮實的基本功,寫字的基本功。首先他能分辨時代早晚,其次是美醜。上回拿來的訪談提綱有這麼一個問題,説我對專門史和通史的看法,這兩個怎麼分配。在史論係,當時我們有很多的幻燈片,系裏有一套幻燈片,我講陶瓷史的時候借過來用。但是我一看那裏不少時代有問題,但是我不好意思提出來,因為那是他們教工藝史的人用的,時代不對,我們搞古陶瓷看時代是比較有把握的。説明講通史,必須把斷代史和專業史搞得紮實一點,光高談闊論不成,講了半天,形容半天,一句話這是假的,你的臉就沒地兒擱了。以前故宮就發生過這樣的事,這個專家説得天花亂墜,那個專家就笑,“那是我做的”,這一句話,所以兩個人長時間不和,這種情況是難免的。所以,我主張必須在紮實的專業史、斷代史的基礎上講通史,而不是説得天花亂墜,到時候東西拿出來不認得。這是我的第三個意見,希望注意這個事。

問:前不久請您到美院講座,來了很多同學,包括外面的同學,還有清華其他學科的,他們都很受感動。以後有機會在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我們再請您給我們的博士生、碩士生講講您的學術思想,講講書法,我們學生都會很高興的。

答:孔子説他自己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八個字我始終記著。只要活著,就應該起到這樣的作用。

訪談:陳池瑜

撰文:王家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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