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您讀博士是跟著哪位老師?
答:田自秉先生。我沒有讀過碩士,工作了四年,我讀博士的時候,1991年我應該是副教授了。我做了三年編輯以後,因為是系裏出去的,就已經在系裏兼課了,所以雖然我的編制在《裝飾》雜誌,但是我已經是史論係的老師。後來過了一段時間就想讀書,因為我比較成熟了,不可能再去讀碩士,所以就想去考博士。當年是田先生招,田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師,我就去報考他,是在職讀。我是1991年考進的,到1995年1月才畢業,讀了四年。1999年,我參加全國優秀博士論文的第一屆評選,每年評百篇。我那年又容易又難,難的是前面攢了好幾屆博士,過去都沒評過,所以參評的基數比較高,參評的人比較多;容易的地方是,那會兒大家都不知道百篇優秀博士論文的價值,評不評上都無所謂,所以稀裏糊塗就提交了,稀裏糊塗就通知我評上了。評上了以後,因為當時不像清華,清華評上的學生和導師都有獎勵,工藝美院對這個事也無所謂,評上了就評上了,導師也沒獎勵,我也沒獎勵。
問:您一直就想走學術之路,後來就當老師了嗎?
答:我畢業以後,本來是浙江美術學院要我,但是當時這邊的何燕明老師把我留在《裝飾》雜誌當編輯了。這對我來説是一個非常好的機遇,我沒有一下子留在系裏是非常好的。因為《裝飾》雜誌是一個很特別的雜誌,它是全國性的刊物,後來才變成學報。1958年創辦的時候,它是跟《美術》雜誌齊名的,當時的編委都是全國的編委,像沈從文、丁聰、沈福文這些都是編委。這份雜誌全國的同行都很認,何先生把我和鄒文老師留在《裝飾》以後,就帶著我們全國各地去組稿,認識全國的一流專家,這對我們開闊眼界、增強學術的判斷力真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問:看來您在《裝飾》有很大收穫。
答:我們在《裝飾》到什麼程度,因為當時學校裏有兩刊一報,報紙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刊,就一張,像《北京晚報》那麼大小的報紙,那是何先生帶著我們創辦起來的。兩刊,《裝飾》和《工藝美術參考》。當時人很多,發稿量也很大,我和鄒文老師在鉛排時代,就是用鑷子一個一個夾起鉛字來放在一個版裏面,怎麼夾過來排,哪個墊高一點,哪個中間要加一個插圖,邊上哪個地方要塞一條縫,給它塞緊了,我們都會操作。後來,王選最早的鐳射照相製版,我們又做過,所以我們經歷了中國現代印刷的幾個跨越。記得我和鄒文老師兩個人騎自行車,從工藝美院騎到通縣管莊五里橋,在冬天騎兩個小時去印刷廠改版。回來以後在路上的小飯館吃羊肉火鍋,那個很好,那會兒也年輕,騎車也不怕。實際上冬天騎兩個小時,來回四個小時,那真是不容易。
問:我記得當時採訪何燕明老師的時候,他也講到因為自己性格特別耿直在特殊的年代受過牢獄之災。我的採訪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説當時太年輕了,充滿了那種惋惜的感覺。他可能是覺得耽誤了好多青春和時間。
答:我覺得他一點都沒耽誤,為什麼呢?如果你不耿直,在那個時代也茍活著,茍活著有什麼價值,有誰像何燕明先生那樣,六十幾歲了還能重新出任《裝飾》主編,帶著我們把這本雜誌辦得風風火火。我覺得他六十幾歲,這十年就頂得過別人的三十年、四十年,他有茍活嗎,他一點都不茍活。別人整天在家,整天端著茶杯,上著班,那活著跟死了又有什麼兩樣。
問:我寫完給他看,他肯定很高興。因為他覺得,在被禁錮的過程中,他不能幹他自己熱愛的事情,所以他常常説的口頭話就是“能工作就好”。
答:何燕明先生把我們當成他的孩子,我在內心裏也是把他看成父親,真的是有這樣的感情。我現在從外地回來,我第一個要去看的人是他。我要不去,他就會想我,他就會惦記,會打電話説,你現在在哪呢,你什麼時候來看看我。他和孫老師,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對我也非常好的老師。應該説除了大學四年,我踏入社會真正的引路人是何燕明老師,他帶我去見艾青,他帶我去見曹辛之,著名的詩人,九葉詩派的。他帶我去見了萬曼,著名的保加利亞壁挂藝術家、纖維藝術家。他帶我見了很多人,全國各地跑,他那時候六十多歲了。
何先生是個詩人,他當年是寫詩的。他是國立藝專雕塑係畢業的,受到打擊的時候那麼困難,他就捏泥人賣錢來養活他的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很有出息,女兒是教授,大兒子是原來北京工藝美院研究所的所長,二兒子是著名導演。
問:您留在系裏了,就一直從事教職工作?
答:我是1994年做《裝飾》雜誌副主編,1996年做主編。1999年,工藝美院跟清華合併,我覺得我在《裝飾》已經不可能幹得更好,我在的時候《裝飾》已經獲得了期刊的最高獎——中國期刊獎,所以我也不想再幹下去了。這時候系裏正好需要人,1999年我就先到系裏來,但是那時《裝飾》主編我還兼著,因為當時一下子沒有找到人。我到系裏先當常務副主任,劉巨德老師是主任,他們覺得史論系主任,我這個歲數好像太年輕了,2000年我39歲。我到系裏主持工作的時候,除了鄒文老師、楊陽老師是我的同學,其他的都是我的老師,所以我就想找尚剛老師做我的搭檔。2001年,我從常務副主任升為正主任了,我就向學院提請,請尚剛老師出山,做副主任。
我跟尚剛老師幹得真是高興,當時系裏有些新氣象,他們都很懷念。李靜傑老師、陳岸瑛老師、張敢老師、島子老師,都是我和尚剛老師在系裏做主任的時候調進來的。所以現在我和尚老師很自豪,我們引進的人才,現在有副院長,有系主任,有著名學者。
2003年,我已經在系裏做了4年系主任,我又覺得我已經不能繼續幹得更好了,這時有個機會,李嘉誠基金會上清華來,想借我去到汕頭大學創建一所設計學院。當時我也有經濟壓力,因為曹老師要去英國留學,我們又買房子,要按揭,李嘉誠基金會給我開出的年薪是很高,足夠我解決以上困難。
所以我就跟學校提出去汕頭創辦設計學院。清華校務會議專門通過我的借調,但沒有同意4年,只同意借2年,2003年到2005年,2005年回來閒了一段時間,沒什麼事,因為他們還想讓我繼續干系主任,我説我堅決不幹了。2006年我去美國康奈爾大學做了半年的高訪,2007年回來, 2008年做副院長。
問:您當主任的時候調人才是什麼思路,怎麼引進的?
答:當時我和尚老師有兩個意見,非常一致。一個是我和尚老師到系裏組織工作的時候,系裏的這些老先生正面臨著更新換代,老的基本上已經退了,那會兒尚愛松老師、奚靜之老師、葉喆民老師、田自秉老師、王家樹老師全退了,這一代人在系裏也面臨著要有接班人的問題。但是我們也希望,原來工藝美院的體系能夠進一步的充實,在繼續保持原來工藝美院史論係特色的基礎上,應該有一個開放的學術眼光,需要根據我們系裏的學術發展的佈局來引進人才。比如西方美術,奚先生和吳先生退了以後,西方美術一直是我們的一個弱點。另外一個是中國美術,原來通史是我們的優點,但是書畫、卷軸畫或者宗教美術是我們的一個弱點,所以當時我們要了研究佛教美術的李靜傑老師,外國美術方面要了張敢老師,因為張敢老師是邵大箴先生的博士,是做西方研究起家的。
問:您剛才説有兩點和尚剛老師一致,一個是保持傳統,一個是開放學術。
答:還有一點是我們強調,我們引進來的人,人品一定要好,人品跟學術一定要兼重。我可以舉個例子,當年向我們遞材料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些也是在美術界有影響的人物,給我們遞材料,我跟尚老師一看,某一位一年寫了十幾本書,我和尚老師一聽就説,這樣的人我們不敢要。
問:您當副院長期間主要負責哪一塊?
答:那時候負責科研和美術館,我最初負責過一段時間的外事,後來趙萌老師回來了,就把外事交給他,我主要負責科研,科研主要是縱向課題、橫向課題,還有社會服務。美術館主要是,把美院B區展廳打通改造成一個美術館,原來就是一個臨時展廳。我們當時特別精心地來做這個事,記得當時學院美術館正式掛牌成立,請馬泉老師做logo和整個導視系統。第一個展覽就是美國哥倫比亞現代版畫展。
科研管理方面,原來美術學院一直不重視做學術,因為大家都認為畫畫好、設計項目做好就行了。但是因為併入清華以後要做研究性的大學,所以學術研究這塊,不單是做史論的人,其他專業的人也開始變得越來越重要。我做科研副院長以後,提倡這個事,鼓勵大家積極去申報國家的重點課題項目,做了一些工作,而且比較有成效。我第一年做科研副院長,因為國家社科基金我是評委,所以我們就爭下一個全國重點、五個一般,那是學院歷史上從來都沒有過的,清華都很震動,感覺到美院很厲害。我和尚老師應該是在學院裏面獲得各種學術獎比較多的,北京市的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我好像得過三次,一等獎一次,二等獎兩次,還有高等學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獎我得過兩次,第一次尚老師也得過,是我和尚老師。
問:2011年舉辦北京國際設計三年展的時候,您是負責人。
答:我在任期的後面主要做設計三年展。我的任期,一個是改建了美術館,然後做了一套中國現代藝術與設計學術思想叢書,老先生一人一本,做了一個三年展,基本上就做了這麼一點事。
問:對轉型這個事,能不能談談您的看法?
答:因為高校裏面的藝術家、設計師和社會上的藝術家、設計師是不一樣的,社會上的可以由著性子來,可以尋找你自己的一種生活狀態,但是高校裏面的藝術家、設計師,首先是個教師,同時是個研究者,第三才是藝術家和設計師,所以你不能忽略前兩者的身份。
問:您的性格,從大學一直就是這樣很直率、很敢説的特性?
答:當然一直這樣。這是義烏人的性格,我必須要強調一下,什麼叫義烏人,唐代的駱賓王是義烏人,宋代的宗澤是義烏人,寫《海瑞罷官》評價的吳晗是義烏人,當時魯迅跟我黨接觸的最重要的朋友馮雪峰也是義烏人,後來也因為耿直被打成右派。所以義烏人天生有一種倔,義烏人是有所堅持的。
問:您是骨灰級係友,説説您對系裏發展的一些建議,還有寄語。
答:對,骨灰級,骨灰級是最厲害的,是吧。系裏未來的機會應該挺好的。因為咱們係對清華的體制是比較適應的,清華也比較認咱們係的發展,屬於是高校發展的,研究性大學發展的主流,所以咱們係可以是大步向前。
另外,這裡面可能要實現一些轉型,我覺得老的要守住,也就是藝術史學裏面我們工藝史的研究,這是咱們係最有特色的,如果老的不守住,作為一個藝術史論係來説,是沒法讓大家尊重的。所以藝術史學的工藝史研究要繼續守住,要發揚光大,要做大。
還有就是當代這塊,藝術史、藝術管理或者藝術理論在當代新的出現的重點和趨勢,我想是我們應該很認真地去注意它,因為你畢竟不是真的是象牙之塔。世界上的藝術教育,其實格局已經産生了很大的變化,從當代藝術這個角度你就可以看到,我們做任何一件事情,如果不能跟更多的人産生關係,不能讓更多的人受到啟發或者感到有用的話,這很顯然是有問題的。我們不能説所有人都在追求我做的事一百年以後再有用,這是不可想像的。所以要有一個好的格局,既要有我們的堅持,就是傳統的優秀學科的堅持,也要面對當代藝術與生活的新趨勢,關注和觀察它們的發展。
問:現在系裏引進了藝術市場,還和經管學院合作,您怎麼看?
答:很好,但是要做就得做大,別淺嘗輒止,要更加努力去做,要做得更大,而不要大不大、小不小,別滿足於我們有就行了,我填補空白了。你要做就做大,要做得比央美還有特色,比央美還有影響,得想一下我們怎麼做,這裡面有策略。你並不是要跟著央美屁股後面跑,藝術市場多大,任何一件事情,實際上只要你意識到了去做都不晚的,關鍵是看你怎麼做。如果覺得晚的話,你想聖賢以後還有活著的必要嗎,我們還得活著,我們還得繼續努力前進。
問:系裏發展還存在什麼問題,您有什麼需要指出的?或者是對學生的一些建議。
答:一個是要多引進人才,還有一個是在招生上,我希望能夠招到真正對藝術史論有興趣的學生。
問:您現在在杭州工作忙嗎?
答:很忙,我在中國美術學院那邊也負責全校的科研和四個博物館。
問:您就是喜歡這種馬不停蹄、永不停歇的感覺。
答:不是喜歡,而是我認為,人是不可能長生不老的,如果想追求不朽,人的生物生命是有限的,大限對每個人來説都是一樣的,都是會到來的,我只有通過努力多做事,來追求我自己認為的不朽。這是我的信念所在,實際上誰不想享福啊,誰不想在杭州的湖山之間喝喝茶,散散步,走一走,但是我覺得趁我現在還不算老,還能幹得動,就盡可能多做一些有意義的好事,能留下來的,這是我認為的不朽。
採訪:梁開撰文:梁開、郭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