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秋色圖》,2006年,160x70cm,馮遠
——從黃浦江到黑龍江到西子湖到頤和園,從知識青年到研究學者到藝術大家
壬辰年初春,北京的天空,飄浮著"筆墨塵緣"——西元2012年4月26日,一個美妙時辰,著名國畫家馮遠大型個展即將於中國美術館拉開帷幕。
抬望眼,偌大展廳,竟被一個大大的“懷”字所縈繞,讓我沉浸在“歷史溯懷”、“傳統追懷”、“蒼生情懷”和“技道縈懷”之中,思緒如縷,感懷萬千。
這,是中國文聯副主席馮遠在他人生60甲子之年首次推出的個人畫展。曾遊學任教浙江20余載的馮遠雖現居京城,但與滋養過他的西子湖卻很近,于浙派人物畫很有緣……
意境中的新唐詩宋詞
是春日,走進正在布展的中國美術館,就如陷進唐詩宋詞的絕妙意境——圍繞著中央圓廳漫延開來的200多件作品,在柔和的燈光下散發出陣陣馨香……
《母與子》《農家少閒月》《竹林七賢》《逍遙圖》《世紀智者》《孔子像》《水鄉三月》《夏之子 》 ……不同時期,不同風格、不同種類的中國畫,連結成一個琳瑯滿目的藝術長廊——首次全面呈現了馮遠自上個世紀80年代,從現中國美術學院畢業以來30余載的美術創作歷程和豐項成果。
馮遠將展名題為"筆墨塵緣",意在畫卷之內,又在筆墨之外——馮遠是著名人物畫家,各色各樣的人物當是他創作的母題。
背倚大廳圓柱,面對畫卷慢慢舒展。剎那間,一種被陽光照亮的不凡境界,一片如史詩般的寬廣視域躍入眼簾——蒼茫的雪域、高遠的天空、白灼的太陽下,那一群群盤旋的雄鷹、騷動的牛羊、奔騰的駿馬……此刻都在中國美術館裏散發出青稞酒特有的醇香。
傾注全身心創作的巨幅新作《今生來世》不論是強硬剽悍的藏漢,還是身裹藏胞的少女,人們看到長卷中的人物飽經滄桑,卻充滿對新生活的自豪。久久站立,我真切地讀到了世世代代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族同胞的勤勞、勇敢、智慧、美麗和善良。
為了畫出這種濃厚而又深沉的效果,馮遠大膽使用了多層而又強烈的筆墨手法。他把墨色一層層地往上疊,像刻畫山石一樣刻畫著各色人物。尤其在手、臉的處理上,用不同的皴法,不拘一格地塑造著這些飽經風霜的面龐,鐫刻這些不同的性格形象。
靠近,走遠,我仔細地欣賞著高原人群風吹日曬所特有的皺紋,那堅韌而挺拔的骨架,那沉穩而自信的神態——那種強烈而又富含紫外線照射時的光感,既照射著畫卷中運動的人群,也照射著畫卷外閱讀的我。
在馮遠心中,“這些平凡的勞動者,都是對日常生活有著不倦興趣的人。在他們的身上,我學會了如何發掘出悲憫人性、讚美生命的金子。他們讓我知道,小人物也可以這樣畫!”
“人們關注作品,就是因為關注人,關注國家和社會的命運。”馮遠把那百餘顆蘊含智慧的頭像聚在《世紀智者》中,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居裏夫人和魯迅、李大釗等中外智者匯聚一堂。白膚色,黃皮膚的他們排列錯落有致,層次分明,表情豐富:或沉思,或凝視,或微笑。畫家用積墨法堆積的人物表情,分明而厚重。
之所以這樣畫,馮遠堅信,無論領袖名人,還是普通百姓,人和人在很大的方面是相通的——他們像一股清風刮過人生舞臺,在浩如煙海的長河裏,他們那些初讀似水、再讀似酒的人格魅力,無可爭辯地佔據著獨特雋永、光彩常在的位置——在畫面中,馮遠畫出人物的不凡在於:他們更相信並尊重生命那健康的韌性,他們更相信愛的力量對世界的意義。馮遠想説,一個好畫家的心對世界是整個開放的,因此,在繪畫的小格局裏,他會盡一切能力呈現心靈的大氣象。
漸漸地,馮遠從被畫者的身上,找到最為閃亮的光點——如果揮灑不出深切的人文情懷,太陽也會憤怒地掉下去——《鄉童》、《我要讀書》、《遠山·拉哈屯的父老鄉親》……這些彌散著人文氣息的當代農村人物畫,是從馮遠血液裏流淌出來的樂章,甜蜜而冷峻。
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若沒有對大地、對人民的無比熱愛,沒有追求美和愛的激情和為之忍受苦難的精神,那畫家的意義又何在呢?馮遠在《我們》畫面的題記中寫道:我是一個民工,來自偏遠村落。為了憧憬中的生活四海為家……馮遠畫出了這群中國農民工的新表情——人類因追求夢想而偉大!
西藏很遙遠,藏民很親近;鄉村很偏遠,農民很親近;北大荒很遼遠,黑土地很親近——數十載風霜雨雪,數十載年春花秋月。從上世紀70年代初在北大荒農村發表第一組美術作品,到如今花甲初度,馮遠于各色的大人物小人物中,塑造了一系列在新中國美術史上具有標誌性的公共記憶作品:連環畫《沈小霞相會出師表》,大型線描《屈賦辭意》、《秦隸築城圖》,極富震撼力的水墨巨制《保衛黃河》、《英雄交響曲》、《世紀智者》、《聖山遠眺》,意境高遠的現代水墨《逍遙遊》,還有充滿詩意境界的"唐詩宋詞畫意"系列……
我想,馮遠的畫之所以打動人心,不僅僅是在他的唐詩、宋詞、元曲畫意圖裏,讓人尋到了一個人的抒懷,還品到了他作為一個畫家、一位知識分子應有的情懷:居廟堂之高憂天下,處廟堂之遠思黎民。他關注現實,關注蒼生,為生民立命!
老浙派眼裏的新勢力
誰説中國畫只能畫小橋流水、花鳥魚蟲的小品,它同樣可以表現大題材、大人物,可以畫出老百姓看得懂、也喜歡的作品,那就是水墨史詩。
你瞧《星火》,那亮麗的燈火,大紅的畫面,一群衣裳襤褸的人手執燈火,臉黃肌瘦的他們,眼神裏射出的是對新生活渴望之光——馮遠通過對大紅光亮顏色的處理運用,融進了筆墨于朦朧的人物形象,如同史詩般再現了偉大與艱辛。
你看《屈賦辭意》,那舒展的線條,那飄逸的空靈,多麼適宜屈原上下求索的浪漫幻想——馮遠再加以水墨渲染,在天地款間以黑底金字工整書錄《離騷》全文,增加了大面積白描畫面的分量。
你品《蒼生》,那山石的皴裂,那粗豪的筆線,透視出藏族人物粗糙的肌膚和厚重的服飾——馮遠在這幅水墨人物畫中,用紅色、黑色、還有淡赭石的膚色,使畫面保持著單純、質樸而高雅的色調。
然而,這所有的畫面裏,似乎都閃爍著一個揮之不去的影子——浙派人物畫。這是一個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文化品牌,至今熠熠生輝。
上世紀50年代,西子湖畔孤山腳下的美院校舍裏,在那條曲折走廊的盡頭有一間學生頗為稱羨的教室,透過敞亮的落地長窗,時常可見幾位年輕教師在裏面忙碌的身影,他們潛心創作,日夜勞作,畫稿盈篋。
不久,從這個小教室裏傳來了周昌谷《兩個羊羔》在世界青年聯歡會上獲得金獎的喜訊;之後,方增先創作出了《粒粒皆辛苦》;然後,李震堅的畫筆下誕生了《戚繼光平倭圖》……
從那時起,這種與舊文人畫相異,又與其他地區呈不同面貌的新水墨寫意人物畫的出現,引起了廣泛關注。從而,有了“浙派人物畫”之説,在浙江這片水墨文人畫的沃土裏也就誕生了一個新的畫派——浙派人物畫畫派。
世上真有不巧不成書。大畫家方增生與黑龍江青知馮遠,一個近在浙江,一個遠在東北,卻都因為心中的藝術,相識在杭州舉辦的世界青年畫展上。
初見面,方增先問:“你喜歡畫畫?”馮遠答:“是的。”
告別時,方增先又問:“你願意來美院讀書?”馮遠答:“做夢都想。”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重要的時刻,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時刻——1978年冬,馮遠懷揣著一顆如“范進中舉”的心情,終於在一波三折後踏進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研究生班,從沒上過大學的他破格成為方增先門下的好學生。
在恩師方增先眼裏,這個學生很特殊:有才氣,有想法,有抱負。1987年至1999年間,我這個學生又先後當上中國美術學院教務處長和副院長,成了我的小領導。
也許,歷經半個多世紀的歷史,浙派人物畫早已算不上是什麼“新”東西了。但在浙派人物畫的成長歲月中,人們欣喜地看到,浙派人物畫沒有僵化,沒有被發展中的無形框架所束縛,而是在不斷的突破中成長,踩出了一串變新的腳步。
從周昌谷、李震堅、方增先、顧生岳、宋忠元、劉文西到後來的吳永良、吳山明、劉國輝、馮遠……浙派人物畫畫家的人物畫,牢牢地加入了素描因素,這種素描不再是純粹的西洋素描,而是與中國畫審美相結合的專業化素描。這樣的變革在馮遠的畫中隨處可見。
“對一名畫家來説,畫什麼,怎麼畫,這是藝術家的權力,也是藝術家們能夠做的。但我在院校從事中國畫研究,主修了中國人物畫。中國畫在今天由傳統形態向現代形態轉換的過程中,人物畫一直是需要下功夫解決的大課題。”馮遠堅信:浙派人物畫不僅是一個重要的創作現象,它更確立了人物畫當代教學的系統,形成一條生生不息的發展之路——傳寫生之神,得話化之意。
於是,在浙江學習和從事教學的時日裏,馮遠嚴格按浙派藝術的觀念和技法為標準實施教學,“嚴”因為是打基礎。在中國美院任教務長時,馮遠制定了國內美術院校第一部教學大綱和全日制4年本科教學方案。“教學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一定要有規範,要有明確的要求。”馮遠回憶道,後來中國美院國畫係卓鶴君和陳向迅教授,通過多年研究實踐編出了第一部國畫山水畫的教學大綱,十分有效。
恩師方增先稱讚,時至今日,浙派人物畫對全國高等美術院校中國人物畫的教學、創作實踐與理論研究,以及其他地域人物畫流派風格的形成與發展,都産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也正因此,浙派人物畫從一個學院小集體走向全國乃至世界畫壇。
寧和、恬淡、含蓄、自然——在中國美術學院任教期間,馮遠深受導師方增先的影響,吸取了“新浙派人物畫”的精髓:把素描和筆墨融合起來,把積墨法運用到人物畫上。不管是後來在馮遠的唐詩、宋詞、元曲畫意圖,還是他關注現實的“蒼生”系列,新浙派人物畫重造型與筆墨的傳統,這種師承關係,促使了馮遠對中國人物畫的造型和筆墨關係有著更深層次的解讀,他進而提出了人物畫的三個境界,即由肖似、酷似到神似、妙似,最終上升到誇張、變形從而進入自由王國。
“有哲理、有文采、有開拓……馮遠是一位很注意怎樣畫的畫家。”正如著名藝評家郎紹君所言,如果説浙派人物畫的前輩是以集體合力出現的,那麼我這輩則以多元、個性的風格、形式來影響集體,給浙派人物畫以新生命力,開創了不同於師輩的當代浙派人物畫新畫法。
如今,“筆墨塵緣——馮遠中國畫作品展”將我的目光再次聚焦於此,讓人們一起探尋這一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浙派人物畫永葆生命活力的內在基因:一種對生命和社會近乎本能的關注,一種在筆墨丹青裏蘊古含今的變革,一種于變化中擺脫束縛與桎梏的成長。
人的歷史和歷史的人
午後,我輕輕叩開中國文聯1608房門。花發、黑布鞋,月白襯衫、銀邊鏡框後,一雙笑瞇瞇的眼。我伸出手,握住那雙藝術之手。
忽然間,我發現近在眼前的馮遠跟他的歷史人物畫一樣高遠,時常帶有濃重的憂患意識——由遠及近的《秦隸築城圖》《故鄉》《英雄交響曲》《保衛黃河》《百年曆史》《畫壇四傑》《秦嬴政登基慶典圖》《孫中山與中國》《世紀夢》……從20世紀80年代初至今,馮遠的歷史人物畫創作始終沒有中斷過。
“我畫歷史,意在為民族立碑”。馮遠選擇歷史題材當然是由於他愛好歷史,但不是為了懷古、懷舊,而是為了鑒古以知今。馮遠的歷史人物畫不是簡單地圖解歷史,而是從當代現實的角度重新審視歷史。
面對畫作,馮遠自問:我是走了一條為生命的藝術——為形式的藝術——為人生的藝術的道路,它們分別代表了我不同時期的藝術價值追求和人生態度。最終馮遠選擇了為人生的藝術道路,是基於他對自己既往的藝術人生經歷深思熟慮之後。
那是1999年,馮遠從杭州調往北京,歷任文化部教育科技司司長、藝術司司長、中國美術館館長、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於是這許多年來,馮運在藝術家、學者和國家公務員之間的長袖善舞一直是最動人、也是最令人琢磨的景象。
馮遠常嘆,藝術家是他所生活的這塊土地的兒子。藝術是從這塊土地生長出來的特有的文化形式之一。一個具有獨立精神、理想追求和擔當意識的藝術家,在他的作品中理應體現民族性、藝術性、思想性和時代性。讓馮遠欣慰的是,這10年來他有幸促成了3件事情:參與推動“20世紀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的實施完成,並向公眾展出;去年底剛剛啟動的“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和中國畫雙年展的設立。
讓歷史點亮美術,讓美術光耀歷史。
在由文化部、財政部聯合實施的“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中,浙江共有15件作品入選,數量居全國各省區之首。令馮遠高興的是,這些作品全部由他當年任教的中國美術學院的34位著名藝術家協力創作完成。如今,這批以1840年以來各歷史時期的100件重大歷史事件為內容的100幅作品,靜靜地在國家博物館裏,構成了一幅具有民族史詩的畫卷。
在馮遠看來,所有震懾人心的藝術都離不開豐富的思想、新穎的形式和精湛的技術。不是嗎?在當前“平面”化、“零散”化地對待歷史,重大題材不再重大的“圖像時代”,中國美術界卻以神聖和崇高的名義,擯棄蒼白,重新構建了造型藝術的意義。
“然而,什麼是好的中國畫?從20世紀初到今天,中國人一直在爭議中欣賞著中國畫。而雙年展正是以中國畫的堅守與拓展為己任,試圖通過學術性梳理來找尋答案。”馮遠直言,中國美協至所以把中國畫雙年展的品牌落戶杭州,是因了浙江中國畫創作研究的傳統大省。它有中國美術學院——我國第一個最早的國家級美術研究、教育機構。這所學院以中國畫作為一個高端學科,在全國有廣泛的影響力,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以潘天壽、黃賓虹先生為首的一代大師,奠定了中國畫學、中國畫教育的基礎。而新世紀以來,國家中國畫精品進京展也是以浙江的精品展揭開序幕的。
對馮遠來説,也許畫好自己的畫,會體現出自己的“小乖”思想。但能夠推動廣大的美術家共同來為中華民族做有意的事,那麼每一個藝術家的個體價值就被大大外延了。不管將來後人怎麼評説,我們這代人在有生之年做了該做的事,這是一張由集體共同創作的大畫!其意義絕對大大高於任何個人創作之上。
塑中華文明史,畫上下五千年。眼下,整日忙著“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的馮遠想的更多的是,“如如以新的視角解讀歷史,展現中國美術的價值觀。”
也許正是擯棄了蒼白,才盡顯浙派人物畫功底。“如果説北方文化育我以純樸堅實,那麼江浙文化則就誘我以詭奇靈動。”馮遠坦誠,“我崇尚偉岸,試圖在一片紅牙檀板的世界中,響起鐵板銅琶的雄肆之聲。”這聲音仿佛遙遠,這聲音好生厚重,總覺得他人在眼前,卻又遊藝在天邊!
“30多年來,對於藝術,我明白一點,做一點;理解多少,實踐多少。心和手的距離始終存在,因之種種缺憾也就一無掩藏地顯現在我各個時期的作品中。等得真正領悟,生命已進入暮境。藝術,真是一種奢侈的愛好和充滿遺憾的職業。如若天佑,我將在餘下的光陰裏,繼續努力。”
告別雨中京城,深夜的飛機上,我輕輕翻開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二十一世紀中國藝術家——馮遠》畫冊。那幅放置首頁的《紅豆生南國》,當是他的最愛,抑或是他的念想——畫面中,那如縷的花絮,那似火的紅豆,那如水的江南女,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西子湖……好在,馮遠答應了:北京展覽之後,我會攜作品到杭州拜見江東父老!
《農家少閒月》,2007年,150x70cm,馮遠
《今生來世》,2011年,220x509cm,馮遠
《逐日圖》,2008年,160x584cm,馮遠
《夏之子》,2006年,102x84cm,馮遠
《母與子》,2011年,116x146cm,馮遠
《世紀智者》,1999年,232x187cm,馮遠
《逍遙遊》,1985年,68x67cm,馮遠
《竹林七賢》,2002年,68x136cm,馮遠
《紅豆生南國》,2010年,136x68cm,馮遠
《水鄉三月》,2007年,136x68cm,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