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歲末,吳湖帆委託葉恭綽將新出版的《佞宋詞痕》贈送毛澤東、周恩來。毛澤東欣然禮納,致信葉恭綽:『一月十五日惠書拜讀。為文藝學術界寫字,極難著筆,以不寫為宜。遵囑寫奉拙作沁園春一首,籍博一粲,尚乞指正。順頌 春安 毛澤東二月七日』。
數日後,毛澤東派人將《沁園春•雪》手稿影印本饋贈吳湖帆,以示謝忱。
一九四五年,國共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手書《沁園春•雪》贈送柳亞子,借之傳告文化界一個新時代即將開始,今復以此詞相贈,正值這一新時代由初興趨向蓬勃之際。共和國領袖以詞相贈,可謂殊榮。已入耳順之年的吳湖帆,于譽毀榮辱不再挂懷。
吳湖帆時任上海市政協委員、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會、上海文物鑒定收購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文史館館員、蘇州市文物保管委員會顧問等職。居位思職,有一件事在這位收藏家心裏縈係盤桓,雖逾四載,仍難釋懷。
一九四九年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後半部,即『無用師卷』,運至台灣。《富春山居圖》首段,即吳湖帆珍藏的『梅景書屋所藏第一名跡』元黃公望《剩山圖》孤為半璧。中國繪畫史上最具劃時代意義的傑出畫作遙隔兩岸,合璧無期,吳湖帆每每想及,深為痛憾。今之據案覽咏《沁園春•雪》,尤以『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一句,使這位精通古史並擅繪雪景的大師,另有深會。
這一年,吳湖帆合璧臨繪《剩山圖》及無用師本《富春山居圖》。明末《富春山居圖》焚為兩段,後段入藏清宮,而《剩山圖》流散民間,後藏梅景書屋。清代直延民國,文人畫家皆以臨倣『元四家』為尚,遺憾的是,《富春山居圖》一半深藏內宮,一半秘隱民間,真藐不得見,更無從奢談『合璧』臨繪。吳湖帆將《剩山圖》與《富春山居圖》合璧臨繪,無疑堪為一件空古之作。
吳湖帆的『合璧之舉』,是不是感奮毛澤東空古厚今的氣勢與襟懷,超古標今,不能妄自揣測。可以肯定的是,出身累世官宦名門的吳湖帆,珍視傳統,其所為『空前』,並非薄古,本質地出自愛國。在『合璧』的一年後,吳湖帆將《剩山圖》捐獻國家的盛舉,表達出真摯的愛國心。
《剩山圖》購藏與考鑒
據後人回憶,吳湖帆的『盛舉』醞釀于將《剩山圖》與台北故宮藏《富春山居圖》合璧臨摹期間,即『合璧』包含對《剩山圖》收藏的紀念。
民國二十七年,即一九三八年,上海汲古閣主人曹友卿購買一幅題有《富春一角》的破舊古畫,攜之請吳湖帆鑒定。畫甫展開,與錢鏡塘並稱『鑒定雙璧』的吳湖帆即知出自元人遺跡。遂以珍藏的商彝周敦,與曹相易。
吳湖帆在日記中寫道:
『一九三八年廿六日,曹友卿攜來黃大癡《富春山居圖》卷首節殘本,真跡,約長二尺,高一尺半寸,一節中有經火痕跡三處,後半上角有吳之矩白文印半方,與故宮所藏卷影本(余前年見過真跡)校之,吳之矩印無絲毫差失,後半火燒痕亦連接,且故宮藏本前半每距六七寸亦有燒痕與此同,逐步痕跡縮小,約有二三尺光景,可知此卷前半之經火無痕。某記載雲:黃大癡《富春山圖》當在溪南吳氏,當其主人故後,以此殉之,付之燒燬。然則手卷一時火化綦難,外廓全部燒去矣,幸所毀者皆裱綾前半及引首,至畫處所毀無幾,幸賴保存。一旦得此,為之大快。雖只盈尺殘本,然是天壤劇跡,彌足珍寶,記此志幸。
廿九日,一月初,冒鶴丈、李拔翁、沈劍知同來,觀大癡《富春圖》。余病起無事,專以考據《富春》為消遣。』
吳湖帆日記清楚記述《剩山圖》考鑒,最為重要的是,這一年以後的一則日記:『一九三九年一月廿八日,昨劉海粟、林爾卿、陳小蝶、徐邦達、許姬傳、湯令澤、張蔥玉等皆來,觀大癡《富春圖》,以前異議處一致為之消釋,均以為確切不移之《富春》原跡矣。
鏡華攝影大癡《富春山居圖》一幀及故宮所藏季氏本第一節,『備製版連接裝入大癡真跡之後,以符原跡,以攝癡翁原題字一段。』
由上可知,吳湖帆集約滬上書畫鑒定名家,將《剩山圖》存疑盡然消釋,並通過攝影技術將故宮所藏無用師本《富春山居圖》的第一節與《剩山圖》拼接,『以符原跡』。(注:季氏,即清初季寓庸,其曾藏無用師本,故稱『季氏本』)
諸家鑒定的次日,許姬傳帶來一方紅青田石印。吳湖帆在日記中寫道『此印即姬傳所收轉歸余者,價一百元。青田石黃、綠、白、黑均見過,獨紅者絕少,第一次見之,其色如玫瑰胭脂凍水,可愛也。』此石後來由陳巨來專門為《剩山圖》篆刻『大癡富春山圖一角人家』, 之後此印又蓋于吳湖帆合璧臨本之上,其意義自是非同一般,即由《剩山圖》主人所作,絕非他人可比。
二月十九日 即己卯陰曆元旦,吳湖帆開筆題大癡簽及其他題語。及後,前來專觀《剩山圖》滬上名流,絡繹不絕。吳湖帆日記道:『新正以來,無日無人不索閱此卷,蓋為大癡富春四字所攝人耳,余亦足以自豪矣。』
吳湖帆重新裝裱《剩山圖》後,邀請鄭慕康繪畫黃公望小像、沈尹默書題,並親自或邀名家題跋。同年吳湖帆邀請吳待秋摹畫《倣大癡富春山居圖》,收入著名的《廿四齋室圖》中,而《剩山圖》也由吳湖帆夫人潘靜淑題上了『吾家梅影書屋所藏第一名跡』 。
一九四五年,夫人潘靜淑去世,吳湖帆情傷之下,倦斷日記。關於臨摹《富春山居圖》的所慮所思,難以詳考,但吳湖帆生於甲午,是圖又正巧成于甲午,其中巧合,則似有冥冥中之安排。
若以繪畫而論,吳湖帆的臨摹《富春山居圖》的創作緣由似乎變得非常單純,由於次年(一九五五年)便決定捐贈至寶,出於對所藏『第一名跡』的懷念,便全心而發。但是若對《富春山居》的歷史以及吳湖帆先生的整個一生再加以深入了解,我們便會發現這樣的定論,還是遠遠不夠深刻的。
『合璧』與『真傳』
黃公望的精心巨制《富春山居圖》,啟筆于一三四七年隱居富春山,『逐旋填劄,閱三四載』,一三五○年完成,題贈師弟鄭玄輔。即無用師。此後的遞藏,曲折驚心地演成一段漫長而引人入勝的故事。其間明清兩代畫家和藏家多與之有所牽連,或覽閱或臨倣或收藏。最著名的藏家為明代畫壇領袖—沈周和董其昌。沈周所藏『舊在作所,即失之』,弘治元年在收藏家樊舜舉觀後,『以意藐之』,背臨一卷《富春山居圖》。董其昌則與王維《雪江圖》同藏于畫禪室,題跋:『與摩詰雪江共相映發,吾師乎,吾師乎!一丘五嶽都俱是矣』。董其昌作《倣黃子久富春卷》,始於一五九三年,歷六年完成。
一六五○年收藏家吳洪裕彌留之際,命人焚燒《富春山居圖》殉葬,其侄吳子文從火中搶出,割去卷首燒焦部分,重裝即成《剩山圖》。餘下部分便為今之《無用師卷》。
無用師本《富春山居圖》以一片低矮丘岡開篇,隔著淺淺沙渚,曲折河岸時現時隱,三五成簇的樹木參差錯落,以經典的小對角線分佈,不露痕跡地勾勒出丘岡與河岩的形狀。樹叢深處和岸邊,座落有水榭、亭閣與房舍。遼闊的江面寧靜無瀾,遠山橫迤,如輕煙一般隱沒入浩渺的江水之中。西方人高居翰評論道:『極其平淡的江南風光』。
吳湖帆將《剩山圖》與之合璧,全幅畫卷的律韻與氣質,煥然改觀。
《剩山圖》以一片岩石堆壘的坡阜和平坦的坡陀沙渚,延伸至中景,陡然垂直聳起一座山體渾厚,呈『之』形走勢的峰巒,山巔之上,危若累卵而堆疊堅實的礬石,破出畫卷上端,使峰巒充滿刺破蒼穹的雄奇之勢。
《剩山圖》的合璧,使畫卷甫展,驟然升騰起蘊含渾厚而不失激越的雄奇,這一開篇的添入,形成全卷三段式的跌宕與平遠交疊延進的平衡與韻律。清順治七年畫家鄭之麟受收藏者吳洪裕邀請,在《富春山居圖》長跋:『至若富春山圖,筆端變化鼓舞,又右軍之蘭亭也,聖而神矣。』
元代文人畫家受異族統治的鉗制,被迫跨越兩宋,在五代董源、巨然的山水畫中尋找出路。繼趙孟頫《鵲華秋色》的探索,黃公望以獨創的法則和構圖,極其成熟地奠定山水畫新的法則與構圖,成為中國山水畫劃時代的創新與變革。
黃公望樹立的新法則,關鍵在於所有元素為構圖的清晰而存在,並不拘于再現,畫面之中,既沒有北宋式的巨嶂,也沒有在迴環峽谷中逶迤攀升,呈對角線或『之』形山脊。大塊的圖案被分解為片斷,統一性的重點在於流動,而非垂直高聳的凝滯與靜止。 『合璧』的富春山,極富節律。甫一開卷,即是驟然急聳的雄奇峰巒以濃淡相宜的苔點,呈現出草木滋潤的景象,繼之一段平緩的水岸坡石,間綴房舍、茅亭,一葉小舟泛浮于水渚,遠山如黛,水天一色。曲折地時隱時現的水岸上,枝椏斜倚樹木引導視線向水準方向延伸,迎面一座峰壑崢嶸崛立,林木沿對角線構圖的山脊,從高峻漸趨矮小,山陽坡勢平緩,兩峰夾立,雲蒸霧繚,澗流湍急。這段是全卷焦點,繼之峰巒跌宕,獨立而又相互交接,水岸茅亭中一隱者坐觀鴨戲,二釣叟垂絲舟上。這一中心畫面呈現出理想的隱逸景象。及後,畫面復現平坦延伸的石坡與沙洲、疏林矮木、遼闊江面以及細狹的小艇,構成一種地老天荒的空寥。儘管足以令觀者消卻盤桓胸臆的塵煩與俗慮,然而,當觀者復見已經熟悉的圓渾山巒,其突兀孤立的姿態,標誌性表述著隱者的孤傲與寂寞,將那份孤寂沿著如帶的遠山沒入江水,伸向無限。
黃公望謳心設計的五段式構圖,以一種遙相呼應的張弛,形成跌宕起伏的韻律和詩境,富春山的景色,在徐徐的水準延伸中,流動地結成一個秩序井然的複雜整體。
這一近乎立體派的知性甚至理性的手法,簡單清晰地經營出一個相互轉承的複雜秩序,提供觀者在理性的秩序中,感覺或認出自然次序的覺悟。
如果沒有『合壁』,或許仍能體會元人山水畫的變革法則和價值,不過,可以肯定,難以完整與透徹。黃公望的構圖風格與法則,在七十二歲繪畫《天池石壁》即已嘗試。二者之間的差異,有鑒賞家評論道:二者相比,《富春山居》好像是真跡,而《天池石壁》是倣本。
《富春山居圖》『逐旋填劄,閱三四載』,如果説某些地方尚未完成,會有吹毛求疵之嫌 ,奇特的是,確實存在未完成的痕跡。越過中心主峰的山脊,又是一座山谷,峻峭的山峰環侍,河流中穿。敏銳的高居翰發現:『有一條小徑畫家顯然沒有畫完。上方斜坡由幹筆繪出的岩石,右方的河流與小道也皆是如此。』
這究竟是黃公望論畫中提及的『有筆』與『有墨』的差異性變化、抑或年邁已倦,還是一種特別的意趣?欣賞過吳湖帆的臨摹,即可以在兩相對照中,尋出端倪和答案。
《富春山居圖》中,有些線條潦草,甚至顯出幾分猶豫,甚至部分未完成,全卷晴朗無雲,唯有畫幅中心的山谷的一縷雲靄,所有的一切究竟為何?西方評論界認為,非但不是缺陷,反而是此卷的主要成就。所有的未完成,現實地成為取之不盡、生發變化的源頭,也就是説,這件破天荒的巨跡,能夠像圓周率一樣,令畫家繼續『逐旋填劄』,乃至不盡。
西方人一向斷定未完成的作品賦有偉大的品質,不過,在『富春山居圖》的創作中,黃公望確實保持著一以貫之的即興氣質。即使需要精心繪製的細節亦然如此。兩宋畫院以之豐富與再現自然真實的追求,圓熟地完成一種胸有成竹的觀察和援筆立就的訓練,將整體構圖以及所有細節,縝密細緻地經營為一個近乎森嚴的境界,及至馬遠、夏圭,其構圖程式,達到平衡、嚴謹而不失詩意的黃金完美。與其説元人忌憚朝廷政治而跨越兩宋,更現實的情形是元人無法沿著宋代畫院的路子走下去。錢選、趙孟頫、唐棣等人最先勘破迷障,並且氣質獨然地嘗試變革,然而,少了黃公望的天賦、在人文心態與存在環境上,亦與之不同。
與趙孟頫《鵲華秋色》的異趣不同,黃公望從啟筆就未抱定援筆立就的定見,創作的過程夾雜一系列的瞬間改變的衝動和實踐。儘管大多山崗、岩石、樹木等,頗具耐心地精緻構築,更多的時候是點滴聚累之後才成就某一局部,最具説服力的是,三四載間,畫而停,停而復畫,頻率達到一種反覆無常的地步。黃公望非常清楚《富春山居圖》的繪畫,能夠再以三四載的時間,繼續豐富山體肌理、乾濕暈染,增強輪廓等等,但是,保持即興的氣質與面藐,似乎是創作的另一原則。
這種即興,産生出一個神奇的效果,觀者撫過畫卷,可以感覺與畫家的一種親密而直接的聯繫,體會出每一筆怎樣畫,是何種律動牽引這一筆,了然怎樣的感覺左右著律動,使之畫産生超自然秩序的流動。
近現代畫家中,畫家臨摹《富春山居圖》,頗有盛名的是金城,遺憾的是,北樓先生未見過《剩山圖》,以至難以解黃公望在全卷中對於韻律的執著追求。
沈周『以意藐之』背臨,儘管預言『初翁之畫亦未必斯後世之識』,然而,沈周看透與敬慕的是一位隱者的襟懷與人品。
董其昌歷四載臨摹《倣黃子久富春卷》僅記載于文獻,面藐不得而知。張宏是一位受西方繪畫影響的寫實高手,所臨《倣富春山居圖》,意識自覺地進行修正與補全,將山巒輪廓一一清晰化、添補了黃公望未畫完的山間小徑,並刪去看似毫無來由地繚繞于峽谷的雲靄等等,其細節的修正與補全,遂使黃公望即興的原旨和意趣幾近蕩然。
畢十五年參悟功夫于一役,吳湖帆準確地把握簡逸與即興之間的微妙,甚至刻意增強即興的意趣,尤其皴法、乾濕以及雜木矮樹的排布等等。一般人認為,唯肖是境界,吳湖帆在臨摹中傳出師古的秘竅,參透原旨,並將之通過放大,接近神髓。
吳湖帆相信黃公望最傑出的貢獻,並非突破前代縝密構圖的法則,而是將虛實、繁簡、乾濕、工意,辨證地演繹為一種可以承轉互蘊的意趣。明清兩代文人士大夫之所以大範圍的操翰繪畫山水,並非一種人文化的情懷舒壯,文人畫衍為主流,本質原因是元代畫家為之留下的『寫意』的自由自在的空間。
縱觀《富春山居圖》流傳與追摹的歷史,對於『黃公望法則』,吳湖帆堪稱參悟最深的人。由此而論,『合璧』的創造動因,自然歸於《無用師卷》漂泊台灣,名跡分割兩地的痛憾,懷抱對血脈相承的民族文化的摯愛,意識自覺地將兩者合璧成一件作品,進而表達一位傳統文人的愛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