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訪顏文樑•第一代油畫家

時間:2010-03-25 17:02:16 | 來源:藝術中國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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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攝影 /汪磊 文 /龍佳

盛夏午後,我們慕名尋訪上海最優雅的住宅區———新康花園。上海第一代油畫家顏文樑生前就曾住這裡某幢西班牙風格的小樓裏,據説顏先生的室內陳設著全套歐式的老傢具,連畫框也被精心嵌在他從法國帶回的雕花鍍金的鏡框裏。從民國時期的顏文梁、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開始,到如今知名的陳丹青、陳逸飛,一代一代的畫家揮別故土,前去歐洲、美國追尋屬於自己的藝術之夢。他們帶回來的,不僅僅是繪畫的技藝,更有一種與他們自幼熟悉的東方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新康花園

新康花園南北貫穿淮海路、復興路中間,屬於上海最優雅的住宅區之一。由喧嚷的淮海路一側大門而入,靜謐典雅,儼然是另一番天地。一眼望去,有一條極寬敞的大弄堂,兩側是一例的西班牙式兩層樓房子,連著幽靜的庭院,被一棵棵高大的雪松掩蓋著。那些雪松應是有百年的歷史了,鬱鬱蓊蓊的伸展著,蔭過院落的圍墻,撐起了新康的半爿天空。大弄堂裏什麼聲音也沒有,外間兀自繁華,與它無關。它只一味的氣定神閒,好似時間都已經凝滯一般。陳丹燕形容路過這段弄堂時説:“就聽見自己的皮鞋跟在身後的墻壁上篤篤地響過。”如今自己走過,才感覺著實貼切。

新康花園始建於1934年。由英籍建築師事務所馬海洋行設計。是兼具里弄房屋、花園住宅和高級公寓的特徵的里弄式公寓。它的北部有8幢二層建築,一律刷成了溫潤的綠色。每幢建築內有兩個住戶單元,每層一戶,是單元組合獨立式,有獨立的門進出,上下兩層互不干涉。一樓的公寓與庭院相聯,在寸土寸金的現在看來,庭院寬敞得幾近奢侈,院內種植著高大蔥郁的雪松。

房間橫向相連佈置,分成前後一樓。

登上三級石階,有外廊,入內為起居室,左右是臥室,配有兩個衛生間。起居室後為餐室,內有廚房、傭人室,外有汽車間,功能齊備。二樓由西北角邊門直上扶梯,與一樓格局大致相同,只是寬大的起居室前有凹廊式大陽臺,紅色筒瓦、氣派的回廊,螺旋式形柱、鑄鐵陽臺欄杆,是典型的西班牙式建築風格。你從弄堂裏望向二樓,恍惚間總覺得那兒該有著一場藝術沙龍,雅致的陽臺上三三兩兩的紳士淑女,名人雅客輕倚扶欄,或輕言漫語,或談笑自若。

二十多年前,顏文樑也曾住在這裡。可以想見,某一天,春日遲遲,興許就是在哪棵雪松下,民國初年蘇州藝專的老院長顏文梁午覺初醒,信筆塗抹。而弄堂邊,三兩個慕名而來的學畫少年,引頸探望,各自忐忑。

20年前的探訪

朋友學畫數十載,對油畫愛之至深。提及顏文梁,他憶起了當年在上海華山美校學畫的趣事。

那時的顏文樑,在一幹學油畫的學生眼裏,是神秘莫測的大師級人物。很少聽説他在畫壇露面,也不常見到他的真跡,低調隱遁得仿佛傳説中的得道高僧。學生們提起他都滿是崇敬,心想若有朝一日能師從顏文梁學畫,這一輩子便也值得了。

當時有位同學膽子很大,下定決心要親眼見見這位城中的大師,一償夙願。絞盡腦汁想了很多曲線結交的由頭後,他仗著一腔熱血,提著兩瓶麥乳精就摸到了顏文樑的住處。冒失失的敲開門,只推説是某書畫名師的弟子,受師傅之托前來看望老先生。顏老已是耄耋之年,哪記得,只慈和地笑笑。進門之前照例要簽名,他誠惶誠恐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余光掃過,簽名本早已是密密麻麻簽足了厚厚一疊,心下又憑添一鼓崇敬和自得。顏老也不看簽名本,巍巍的引他進門。應他的請求給他看看自己的畫。都是些小幅的油畫,畫面流露一抹淡淡的藍調的憂傷,一點也不張揚。那時他年事已高,擠不動顏料。但也不惱不頹,請阿姨擠好在顏料板上,悠悠的畫,畫花園、畫弄堂,畫近在身旁卻被人們忽視了的小情小調。顏文梁曾經説過:“畫畫麼,就是要讓人看了高興。”你甚至可以想見他説這話時的淡淡的溫和的神態,用的是那輕輕緩緩的,綿軟而又客氣的蘇州話。

同學探訪回來自然是倍受追捧,一段時間都得意非常。朋友又回憶説,當初第一次翻畫冊,見到顏文樑粉畫名作《廚房》的縮印本,剎那間有如全身通電,被它的精緻深深震懾,感嘆在中國畫壇竟也能有人畫寫實到這般程度。後來年紀見長,畫藝見深,再偶然間翻畫冊翻到與原畫相同大小的《廚房》印刷版,發現原來筆觸也很粗糙,料想顏文梁是在利用年畫的技術用於畫粉畫,透視很準,感覺敏銳,但技藝並沒有精深到無懈可擊。那一刻,心中的權威由神壇跌落凡間。從此看待顏文梁,也便有了平和的心態。


中國人為什麼畫油畫

中國人為什麼畫油畫?陳丹青在他的《退步集》中提到了這個問題,他坦然説:“我不知道。”就像不知道為什麼中國人突然踮起腳尖跳芭蕾,支開十指彈鋼琴,正襟危坐聽交響樂?或者像不知道人們為什麼愛吃麥當勞、愛用手機和數位相機一樣。

問相熟的畫家朋友,回答就簡單兩個字:喜歡。喜歡它的主體真實、喜歡它的色彩飽和鮮艷,甚至喜歡它的嚴謹繁複。從繃布、打形,到繪成素描底稿、多遍上色,再到上光油、裝框,一天一天看著畫布上自己的作品依照心中的設想逐漸成型,那種伴隨著肢體的極度疲倦之後成就感和滿足感,從心底一直彌散開來,酥酥軟軟的覆滿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這就是幸福了。

或許正是為了這份幸福,才有了一代代的畫家孜孜以求、遠渡重洋,去追尋心中的藝術繆斯。著名記者鄭重在採訪陳丹青的時候,曾將中國畫家的出國潮總結為三次。第一次是上個世紀初,林風眠、徐悲鴻、吳大羽、顏文梁等等,或比他們更早一些的高劍父、陳師曾,去的是西洋歐洲或東洋日本,抗戰後中斷,到四十年代又由趙無極、吳冠中、熊秉明等繼續。這一代出國的畫家,大多成了歷史人物,他們的藝術成就有了較肯定而確切的評價。第二次是解放後,國家派出許多學生前去蘇聯學畫,他們的歸來,成就了一大批美術官員、美術教育家。第三次則是從上個世紀80年代延續至今,出國畫家之多、畫種之廣、風格之多樣、持續時間之長,遠勝過前兩次。他們不少已留在國外,用他們各自的方式實現自我的同時也向世界傳播中華文化。

回觀今天的中國,油畫在畫壇地位獨高。畫家數量之多,作品水準之高,受重視程度之深,已不是過去的畫家所能想像,有人甚至笑稱油畫為“油老大”。的確,在西方人紛紛轉向裝置和觀念藝術的今天,中國油畫仍處在發展的上升期。上個世紀80年代法國兩位材質教授衣維爾、賓卡斯的講學,為中國畫壇帶來了一整套系統專業的歐洲油畫技術和理論。此後畫家們的技巧越來越熟練,整體水準大幅提高。而今,中國運用現代技術創作的寫實油畫已經達到世界的一流水準。西方人想要得到寫實的油畫,兜兜轉轉,最後大多要來到中國購買,這多少是值得數代油畫。

1971年

陳丹青後來在他的《多餘的素材》一書中回憶了這段往事。我們截取了少許片斷,可以從中窺見1971年時顏文樑的音容笑貌。

門鈴按過,腳步聲拖拖遝沓由遠及近至少兩分鐘:是老先生親自開門。那段走廊幾步即可走完,顏先生老了,快有八十了吧,一步幾寸一步幾寸,他是小腳太婆似地蹭著走來……

顏老看畫是一邊延出下唇兜口水,一邊喃喃“交關赫”(蘇州話發音,即“非常好”),聲音老弱如輕微的咳嗽,指點那麼簡單:這兒比例不太準,那兒稍許長了點,像是裁量衣裳。他顯然弄不清我們只是一群無業青年,且不管不問。同去有位女生因説了一句我們彼此當模特,老先生就隨口説:“交關赫!是畫面孔呢還是畫身體?”我們吃一驚,相視發笑———“文革”當道“畫身體”?他的人就像他的家居和弄堂,不識今夕是何夕。“裸體麼總歸要畫的,”他自言自語:“我就是畫不來,只好畫畫小風景。”……

那時的拜見前輩,一類是休想瞻仰畫,單是教而訓之,一類是鄭重出示,如承恩寵,顏老卻是開心巴結取畫來,還非要連著鏡框擱在光線恰當處,後來出國,知道這是西人示畫的好習慣。他一幅一幅取出時總會嘟囔道:“口奴,這幅還有點意思。好看麼?還有一幅還要好!”我們聚攏腦袋,他也氣噓噓地擠過來湊著看,好像存了三五十年的老畫還沒有看夠似的。一幅細密的花果靜物,他顫巍巍指點葡萄上的晶瑩水珠,一幅上海人民廣場的俯瞰式風景,他唯恐我們看漏了,端出來,即手指下角屋頂上的一隻貓,同時笑悠悠説起有人要來買,“出四百塊錢,”但是呢,“畫不就給人家拎去了麼?我不過拿到一疊子鈔票。”他於是欠起身子,對著陽光,手指虛虛捏一捏,做薄薄一疊鈔票狀,瘦軟的手掌在陽光裏像蠟燭般蒼白而透明。

1971年的顏文樑,已是78歲高齡。當時的年輕後輩陳丹青輾轉見得顏老的真跡,“但見玫瑰紅小翠綠點點戳戳居然又灰又亮,當下萬念俱灰,旋即躍躍欲試。”於是鉚足了勇氣前去拜訪請教。


客廳

綠色的房子有棕色的木頭大門,門開了,裏面是老房子的昏暗和老宅地裏面的特別氣息,混合著老人的呼吸、油畫布上松香水的辛辣、熱過剩菜以後殘留下來的氣味,舊書落了細塵的乾燥紙頁,還有老傢具返潮時把樟腦和木頭的芳香一點點散了出來。玄關上有一盞老老的玻璃罩子燈,做成一朵金黃色倒挂著的鈴蘭花的樣子,用微微生銹的鐵環吊下來,讓人想起巴黎的世紀初,從梯也爾血洗巴黎中走出來以後風行的新藝術風格的燈飾。可這燈不是顏文梁當年從巴黎帶回來的。當年他從巴黎帶回來的是一萬多冊美術書和五百多具著名雕塑的石膏複製品,沒有為自己家帶什麼回來。

客廳很暗,開著日光燈,壁上有兩面金框圍著的鏡子,上面蒙了灰、水氣和餐桌上散過來粘上的油膩,當把鏡子邊上的金色長蠟燭燈點亮時,鏡子裏朦朦朧朧地反射出一隻齊胸的、精緻地雕刻著花紋的袖木架子,那是從前為一套法文的百科全書專配的書架,那羊皮面子燙了金的書不是放在桌子上平著翻的,而是要將它架在這書架上,微微向你斜著。在它的後面,是那一書櫥的百科全書,頂上放著一個舊馬糞紙的紙板箱,粗糙的黃底子上印著豐收牌幹菜筍的紅字。它們的邊上有一架雕花的大衣櫥,洛可可式的在邊上雕滿了複雜的花紋。那是從前顏文梁臥室裏用的,現在臥室給了孫女當臥室,就把它移出來放在客廳裏,它像是銅質的一樣,漸漸長出綠色的銹漬。顏文梁即使是在巴黎學油畫的時候,在咖啡館裏也只喝茶,一回到中國,能不穿西服的時候,總是穿中式不上肩的衣服,可他的臥室裏有全套的西式傢具。

客廳裏有一隻大三角鋼琴,很舊了,上面供著一隻法國式的大水罐,溫暖的淡黃底子上燒著一些紅玫瑰的圖案,裏面插著一些幹舊的香擯玫瑰,也許是幹花,也許是絹做的。下面放著落滿了灰塵卷的空酒瓶子、泡菜罐子和空置的家什。那是顏文樑生前最喜歡的東西之一,他喜歡自己作曲,然後在琴上自彈自唱。有時也拉小提琴。他一生畫過許多溫馨的小幅油畫,畫他家的小園子,畫雪中的家,畫鄰家的面對他家客廳的窗子,那彩色玻璃裏射出了夜晚金色的燈光,畫得高興了,他就為自己的畫配上一首詩詞,再作一支曲子。一直到老,他都是心地柔軟的人,有時像鴕鳥一樣,把頭藏進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心的沙土裏。外人只看到一個開朗的老人,像神奇的馬蘭花一樣,風吹雨打都不怕。

為了尋訪顏文梁,我們曾數次來到他位於新康花園的老宅,都無緣進入。顏家的低調和神秘使得我們只能借助陳丹燕在《上海的風花雪月》裏的細緻描繪來稍加了解:

旅法畫家第一代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一批年輕畫家仰慕巴黎這座藝術聖殿,懷著虔誠的藝術之夢飄洋過海,遠赴法國學習西洋繪畫。這其中就有我們後來熟悉的徐悲鴻、劉海粟、林風眠、顏文樑等人。他們既是中國較早一批遠渡重洋尋找中國繪畫的先驅,同時也是中國早期西方美術領域的啟蒙教育家。名畫家龐薰鯣在他的回憶錄《就是這樣走過來》中提及:“當年,南京中央大學師範學院藝術系系主任是徐悲鴻,杭州國立藝專的校長是林風眠,上海美專的校長是劉海粟,蘇州美專的校長是顏文梁,這幾個校長是十二級颱風都刮不動的。”可見當時他們的影響之大。

以現在的眼光嚴格審視,其實他們這一代畫家的油畫技法都算不得頂尖,並沒有真正的學會西方的古典繪畫技巧。西方古典油畫技巧與中國傳統畫法之間的巨大差異始終糾纏著這一代畫家。筆墨紙硯與顏料畫布調色板之間的習慣轉換遠比人們想像要難得多。可貴的是他們能擁有在沉重壓力之下堅持畫油畫、挑戰自我的那份勇氣。

4人之中,徐悲鴻、顏文樑主攻寫實油畫而劉海粟、林風眠則側重表現主義。論畫功,徐悲鴻應當是最好,論中西融合,林風眠的創意最佳。而論名聲,劉海粟早已為眾人熟知,唯有顏文梁,聲名和畫技在4人之中都居於中流,相對尷尬。但這恰恰也是顏文梁的特點吧,原本就是個低調隨和的人,沒有太大的野心和企圖。對他來説,留學也好,畫畫也罷首先是為了讓自己開心,能安安靜靜的畫畫、賞畫于他已經足夠。所以也唯有他,1931年乘輪船回國時,從巴黎帶回來的是一萬多冊美術書和五百多具著名雕塑的石膏複製品。他是將歐洲雕塑阿加特米型複製品大量運回來的第一人。那五百具石膏像,使顏文樑在家鄉蘇州創立的蘇州美術專科學校成為全中國設備最完整的學校,各地的美專紛紛到蘇州來翻石膏模子。這些完全按照歐洲雕塑博物館的陳列模式陳列起來的雕像,被人稱為是美術界的玄奘取回的經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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