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同施工現場的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爆破前的準備工作進行了很久。志願者們將240塊德化白瓷搬運到位,拼成春夏秋冬四幅作品:春天有蜜蜂、蝴蝶和大片牡丹;夏天是蜻蜓停在荷花上,水裏遊著金魚和蝌蚪,空中飛著螢火蟲;秋天是菊花、楓葉、葡萄、螃蟹,還有一隻大公雞;冬天是枯枝和小鳥。蔡國強依次在每一幅作品前坐下,對著手繪草圖默不作聲,陷入思考。
下午大約4點半,要準備點火了。蔡國強開始往陶瓷上撒火藥、鋪引線,他希望《春》的效果是把牡丹花全炸黑了,所以火藥基本是按花的分佈來撒。與火藥打了那麼多年交道,蔡國強拿捏粉末的手法已極為純熟,尤其在處理細節時,像極了大廚為即將出爐的美味添加最後一道調味料。如果要轉行做廚師,他一定遊刃有餘。
《春》的燃燒很輕微,蔡國強把那天的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爆炸”給了《夏》,一瞬間的巨響之後,盛夏開始了。他不斷讓助手拿煙花來,“拿最大的”,還讓人捧著煙花噴向作品,把室內變成了小型焰火會,而荷花就盛開在火光裏。煙火過後留下的紅色碎屑,則像夏日裏隨處可見的小野花。《秋》進行得很快,特別之處在於為了讓作品有秋天的色彩,蔡國強使用有色粉末把菊花燒成了黃色。輪到《冬》了,這一次蔡國強只將火藥撒在枯枝上,鋪一層透明紙,再鋪一層牛皮紙,並指示工作人員,點火之後要迅速抽掉牛皮紙,否則就可能由於壓力過大而爆炸。點燃引線之後,果然可以看到牛皮紙下被關起來但想要衝破一切的火光。工作人員按要求完成了指令,牛皮紙被迅速抽掉,火焰熄滅後,枯枝就都變黑了。蔡國強很滿意,“完成的效果非常好”。
《春夏秋冬》的公開爆破不過是蔡國強新個展《九級浪》的大量準備和預熱活動之一,從7月17日展覽同名作品《九級浪》在眾多媒體、嘉賓和不明真相的遊客的圍觀下駛過外灘開始,他要連續在上海工作20多天,其間還要完成《沒有我們的外灘》和《天堂的空氣》兩件作品,直到8月8日,以一次時長 7-8 分鐘的“白日煙彩繪畫”正式為展覽揭幕。17 日,由於《九級浪》超過預定時間將近一小時才姍姍地在外灘露臉,蔡國強的小臂沒能經受住上海盛夏烈日的考驗,被曬到脫皮。沒想到皮膚黝黑並不和經得起曬畫等號,在開幕當天將要進行室外煙火創作中,他再脫一層皮可能在所難免。
一艘來自泉州的木造漁船是展覽同名作品《九級浪》的主體,船上載著99隻倣真動物,有牛、虎、象、豹、長頸鹿等。那是一艘歷經風霜的老船,蔡國強好不容易才得到它。因為新船容易找,但缺乏風霜感,而老船的主人對船有感情,往往不願意賣。船在海上跑,受到鹽水的浸泡便舊得很快,吃水的部分木頭都被腐蝕了,結滿了苔蘚。蔡國強很喜歡這艘已經“退役”的船,原計劃讓它再次下水,真正從上海港駛向當代藝術博物館外的碼頭,然而買下它後,他才得知船必須擁有執照才能在黃浦江上行駛。“我跟這個船已經立下山盟海誓”,他想了個辦法,用一艘有執照的平底駁船運載一整個裝置,這做法儘管不是初衷,但使作品看起來更像一個祭壇,更莊嚴。
動物是蔡國強創作中經常使用的元素,本次展覽另一件由99隻動物(狼)組成的作品《撞墻》,就是他極為受歡迎的舊作,去年曾在昆士蘭美術館展出。雖然《九級浪》裏並沒有豬,但很多人還是一下子便將這艘緩緩在江上漂流的木船與黃浦江死豬事件聯繫起來。不過按蔡國強的説法,“大家都聯想到就夠了”,不需要做得那麼明顯。 用一艘有執照的平底駁船運載一整個裝置,這做法儘管不是初衷,但使作品看起來更像一個祭壇。
以“調情”的方式觸碰禁忌
蔡國強確實很喜歡在展覽所在城市做一些在地的、結合社會文化的創作,用不那麼直接的、“調情”的方式觸碰一下禁忌,看大家會有什麼反應。這可能也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做看上去類似的事情,重復使用相同的元素,可是每一次都還能興奮不已的原因之一。去年巴黎的《一夜情》項目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在讓情侶們在盧浮宮與奧賽美術館之間的塞納河上集體做愛,他在岸上放煙火,一開始連以浪漫著稱的巴黎人也覺得這個創意有點太過分,但最終還是讓它變成了現實。
作為一個在泉州出生長大、在上海讀了大學、到日本留學生活近9年、之後定居美國,在全世界辦展的藝術家,蔡國強有一種在海洋文化中浸染而成的開放性格和“一條道走到黑”的執著精神。因此他不僅能“炸”美術館,“炸”長城,試驗失敗炸壞了工廠仍舊繼續,而且讓許多看起來不那麼開放的城市都接受了他的火藥的“破壞”。另一方面,由於他的藝術創作需要從政府到民間,各個方面、大量人力物力的配合,蔡國強也很懂得適時表現出謹慎。當他心裏揣著一個略微出格的創意,準備講給你聽時,黑瘦的臉上會露出憨憨的笑容而不是挑釁的表情,這樣一來,好像禁忌就不是那麼難突破了。
在這次以“生態環境”為主題的展覽中,除了死豬以外,他還準備用裝置作品《天堂的空氣》諷刺一下PM2.5值頻頻爆表的空氣品質。首先,在被改造了的南市發電廠主廠房的煙囪裏玩花樣,還設想讓觀眾可以走入煙囪,沿著內壁的樓梯蜿蜒而上,這是博物館開館以來從未有過的嘗試,本身就挑戰了館方的寬容度。煙囪又恰是發電廠空氣污染物的排放通道,蔡國強用燈光和3D雲朵把它佈置成一個如同深邃宇宙的空間,並在天頂和地面分別投影,當空氣介質由於人流增加而變渾濁,投影中的“天堂美景”反而更加清晰。採訪開始前,蔡國強剛剛去煙囪裏拍下一張照片,目前裏面還是一片靜謐的星空,但作品最後會是什麼樣子,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蔡國強很滿意《春夏秋冬》的最終呈現,他説:“炸完之後發現它們之間的關係比我想像的更好,很開心。春天就比較含蓄一點,當然剛開始我也小心翼翼,沒有炸得很厲害;到夏天我就膽子大起來了,所以比較活潑;到秋天就更放鬆,所以就很瀟灑;可是到冬天就是再要收回來。” 我喜歡把事情先弄得不是藝術。
記者:你的很多作品中都有 99 這個數字,除了《九級浪》、《遺産》、《撞墻》裏的動物,還有用 99 個故事講你和看不見的世界的關係。那 99 對你來説是代表無限?還是什麼特別的意思?
C:對啊,99是無限,還有就是沒有終結、沒有圓滿吧。對,有點餘地,嘿嘿。有時候我也用9隻,9用得比較多。
記者: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神秘的事物?
C:對對對對。宇宙啊,外星人,是一直讓我很好奇的東西。
記者:然後把這種好奇融入到創作中?
C:當然當然,因為火藥本身就是這樣。它是跟你講運氣的,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後你要跟它對話。而且你不知道這個東西最後會怎麼呈現,還有一個,你很怕它最後根本就不是藝術。但我喜歡把事情先弄得不是藝術,像《春夏秋冬》就是俗氣的,陶瓷啊、四季主題啊,還有《沒有我們的外灘》,誰要畫外灘啊!你説對不對?復興公園隨便畫一畫也不要畫外灘嘛。但你選它們,就是因為它們很難吶,你必須觸到本質,這對我來説是方法論,也是我一直要挑戰的東西。
記者:這次做完《春夏秋冬》,你説效果似乎比想像的更好,具體是好在哪?
C:對對,四張畫之間的張力、互相的關係非常好。我在設想這件作品的時候,對單張畫要怎麼做花了很多精力,炸完之後發現它們之間的關係比我想像的更好,很開心。春天就比較含蓄一點,當然剛開始我也小心翼翼,沒有炸得很厲害;到夏天我就膽子大起來了,所以比較活潑;到秋天就更放鬆,所以就很瀟灑;可是到冬天就是再要收回來。
記者:我很期待看你在電廠的大煙囪裏做的《天堂的空氣》,這是當代藝術博物館第一次把煙囪開放給人做作品,很神秘,現在你已經做完了還是仍在進行?
C:還在進行呢,機器還在研究。我很喜歡那個煙囪,站在裏面抬頭向上望,很深,有點宇宙的感覺。我剛才還進去看了。我感到它的體量和能量都很大,要能找到一個基點撬動它,很不容易。設想是在頭頂和地上都做投影,煙囪裏的空氣越渾濁,投影越清晰。但我自己現在也沒有信心,還在想。不過,我們不能期待每件作品都能精彩和滿意!沒有這種事情的。我希望自己做每件作品都有探索,因此也像剛出道,還在冒險、在努力,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哪怕沒搞好,甚至有可能成不了藝術。但能夠堅持這樣的精神,才了不起,對吧?這是鼓勵自己。
記者:對。比如你這次開幕時放煙火,會用到食用顏料,算是一個技術上的新嘗試?
C:這是比較新的一個挑戰。把可食用的粉做成煙火彈。一方面是契合展覽環保的理念,另一方面,因為用的粉不一樣,它的造型、色彩、重量、展現的效果跟以前可能也會不一樣。
記者:你以前好像不喜歡焰火只喜歡爆炸,但是第一次在 APEC 會議上放焰火之後,又做了很多焰火表演,這次創作《夏》的時候也放了手持煙花,現在你開始喜歡焰火了嗎?
C:不是,我從來都沒有很愛焰火。因為焰火我也是感到它很俗,很通俗,就像春夏秋冬、花花草草,它當然不是壞東西,反而是大家看來都很開心的一種東西,但如何把它弄得有觀唸有創意,加入甚至有矛盾的感情色彩,使它變得不這麼簡單,是我想做的。
記者:但是爆炸就很不一樣,你在不同階段説過很多你喜歡爆炸的原因,似乎儘管炸了那麼多年,它還是讓你覺得有新鮮感和可能性。
C:這個順序是這樣的。我很早就知道我畫畫的時候很膽小,很謹慎,太有控制欲,做人要謹慎小心是對的,但做藝術家哪能這樣啊,應該要打破自己的理性和控制欲。所以火藥的可燃性、難以把控,對我可能比較好。後來我在大地上做外星人計劃,火藥是一個很重要的媒介,它可以和時空、世界和宇宙對話,想像從遙遠的宇宙可以看到爆炸的光。最近我又開始發展文人畫風格的爆炸,這跟我的年齡也有關,我在想怎麼把它表現得更空靈、更永恒,給人安詳平靜的感覺。因為火藥是很不平靜的,能量很強烈的東西,但我要追求它反面的效果,這對我來説也很有意思。
熱愛故土,遠離故土
記者:你説上海是你走向世界的“港口”,現在你每隔幾年就要回上海辦展,但你第一次來上海,是為看展覽?
C:我第一次來上海是很遙遠的事了,來看法國農村風景畫,在上海美術館外排了很長的隊。進去了以後,一直待到閉館被人趕了還不想離開。這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説很重要,因為看到了原作嘛,看到那麼多藝術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但大家畫得那麼不一樣。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一直試圖在那些風景畫中尋找和自己相似的風格,像是尋找自己的位置。
記者:這次在上海辦展,你做了些很切題的創作,比如在黃浦江上運船,比如炸一個沒有人的“外灘”,你説過你還挺喜歡上海這種“不特別幫你,也不反對你”的性格?
C:也不是那麼具體,上海其實很國際化,它像世界上很多大城市一樣豐富多彩,然後有很多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各自自在地做著自己的事情。這個挺好的。
記者:那麼你會刻意嘗試挑戰上海人的神經嗎?比如你在巴黎和人談性,人家一開始還覺得你太大膽,你覺得什麼東西比較容易刺激到上海人?
C:從APEC到“農民達芬奇”,到這次的一些作品都是嘗試,但我也不是為了要刺激上海人才去做一個作品。比如説這次做《沒有我們的外灘》,我是在想像海派精神,這種精氣神在現在的上海顯得比較弱,所以可能是重新想像的好機會。通過我做海派,説海派,談一百年前的那個時代,那時候的藝術家,面臨西方化、現代化的挑戰,創造了很多好作品,是很有勇氣的,他們的精氣神那麼足,那我們怎麼樣?
記者:你的故鄉也很有精氣神,那裏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很容易跟世界上各個地方産生聯繫。作為從泉州走向世界的人,你覺得自己在心理上是不是也很容易和不同的文化産生聯繫?
C:是這樣,因為泉州的文化比較多元,受到海洋文化的影響,泉州人的總體意識比較開放,不管是伊斯蘭教、佛教、道家,甚至包括印度教,各種各樣的文化都在泉州存在過。這個港口城市啊,有大量華僑散落在全世界。他們熱愛故土、懷念故土,但又在不同的文化裏面生存,這對我是有影響的。從泉州到上海來,其實上海也是一個一樣的故事。泉州和上海都是比較尊重個人空間的城市,是比較有個人自己的色彩的地方。泉州人對自己的生活、文化都很自戀,上海也是,上海人也很欣賞自己,他們不會只有一種集體的觀點。從泉州到上海,其實對我成長為一個比較有個人色彩的藝術家也好,對後來我在上海讀完書,繼續出發去日本、去美國,很有幫助。在外國,藝術家就是會處於一種孤獨和自我探索的狀態,尊重個人的聲音、個人的價值觀。
我做創作,大量從我的家鄉包括德化,去尋找原材料,或者多在家鄉製作,這樣我順便可以經常回到自己家裏。因為我還有奶奶、父親、母親、弟弟妹妹,一個大家族,還有岳父岳母。以工作為由回家探親,一舉兩得,做得成是好事,做不成也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