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5日,朱乃正先生去世已有一年,靳尚誼、詹建俊、孫景波、邵大箴等藝術家近日共同緬懷這位傑出的油畫家、書法家、國畫家、美術教育家。
朱乃正1935年生於江蘇南京, 1958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受吳作人、艾中信、王式廓等先生指導。1959年春分配到青海省,在青藏高原工作21年,1980年春調回中央美術學院任教,曾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
朱乃正曾説:“在回顧這條悠長的路時,我能稍感慰藉的是:我曾留下了足跡,而且這真正是我自己的足跡。”的確,他留下了如《國魂——屈原頌》、《金色的季節》、《冬至,春遠乎?》等一批經典油畫作品,此外,他還兼擅書法與水墨畫。著名藝術評論家水天中這樣評價朱乃正:是極富詩人氣質的當代油畫家。他習慣於用詩人的心靈和畫家的眼睛對待生活,雖然他經歷了那些排斥藝術和毀滅心靈的歲月,但他的詩人氣質始終不泯。
恩師朱乃正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一年了,但眼前仍有太多的畫面,先生留給我的記憶太豐富,可追憶的太多。每一次與他相處,歸來時心緒會自然沉澱下來,心裏總感覺滿滿的,是先生將他的鎮定從容、智慧大度傳遞給我們,給我們內心以力量。去年4月,我帶學生在京郊寫生時,先生還發來短信詢問學生們畫得怎樣,情景如在目前……那時,我卻並不知曉先生已是患癌症晚期的病人。
朱先生平素生活中,藝術是其最主要的精神追求與精神支柱,他追求的是人生境界、精神境界、藝術境界的最高價值;他的每一天,都是聚精會神過來的,而很少有“打盹兒”的時候;而對於個人生活及身體的保養,他卻並不在意。先生的藝術與人生緊密相連,我在進行博士課題論文研究的過程,偶發現:他曾作過的數幀自畫像,恰能夠準確反映出他當時的精神狀態和人生所處的境遇。雖然先生所經歷的時代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説是陌生的,通過查閱資料,我將這些畫像作為點而連接成線,似乎可以勾勒出先生青壯年時的人生軌跡,隱示著先生跌宕而坎坷的人生。
1959年 ,24歲被劃為右派的朱乃正踏上了西去的列車。他曾談過,因為懷揣著對藝術的夢想,當時他並沒有惶恐不安,反而充滿期盼。青海,原是先生的受難之地,然而,他日後卻對那段經歷從未抱怨過,因為,青海高原給予他的實在太多太多,這塊壯麗的土地令他魂繞夢縈。
《自畫像》 木板 油畫 1969年
蔣建國先生回憶:“1959年3月,我們被一起分配到大西北工作。6月,他赴柴達木盆地體驗生活,在寫給我的信裏,他用詩描寫了大自然的美,讚頌石油工人的頑強拼搏。至今我還珍藏著一幅他送我的小油畫寫生《冷湖石油工地之晨》,看到那只有幾頂帳篷的茫茫雪原,有誰會相信這是7月份畫的寫生?一個從小在大城市上海長大又長期在首都學習的年輕人,在西北的戈壁、荒漠和雪原中經受著真正的鍛鍊和考驗。短短幾個月,由於他做出的成績和他的表現使他在9月份便第一批摘掉了‘右派’的帽子……”
到達青海之後的先生,並沒有意志消沉,在“北風卷地百草折”的漫漫長夜,依靠幾冊劫後僅存的米帖與《三希堂法帖》,勤奮研習書法。蔣建國先生回憶,“……酒逢知己千杯少呵,酒後的餘興就是看乃正寫字,《丹青引》、《琵琶行》、《兵車行》等長詩他都能牢記在心,一揮而就,説明他記憶力相當好,至少平時書寫的次數一定很多。我們都喜歡李白《將進酒》的那種豪氣。”
上世紀60年代初,他進入人生的第一個高産時期。1961年參加人民大會堂青海廳的陳設佈置;數月後回省繼續完成水墨畫《草原晨曲》,為青海廳陳列作品之一;1962年,創作《雪原風情》(油畫);10月完成《格薩爾》續集插圖10幅;其間開始構思《金色季節》,並作草圖,1963年 繼續為《金色季節》作素描稿,與油畫原作等大,上半年完成油畫。該作與同期完成的《五月星光下》(油畫)參加了甘、青、新三省區美術作品巡迴聯展。後又至西安展出。
1963年冬日,社教運動已是前奏。《砸碎奴隸的鎖鏈》、《草原兒女》(油畫),預備翌年送全國美展,後在審選中被視為“醜化”、“陰暗”而遭否定。
一件作于1963年的自畫像,是先生當時人生狀態的寫照:畫面中的年輕人略帶稚氣的面孔,眼睛注視著鏡中的自己,手托著臉頰,嚴肅、皺起的眉頭,在思考著,表情中帶著困惑,而閃動的目光裏卻積蓄著積極的力量。
《自畫像》 紙本 炭筆 1963年
第二件自畫像作于1969年,1966年6月至1971年年初 ,也就是先生31歲至36歲,這五年是先生人生的最低谷,根據他個人的記述,因運動中屬“五類”分子而受衝擊作為“專政對象”,禁錮“牛棚”,其間曾關在省新華書店強迫勞動,未能事藝。
在《回望崑崙》的畫冊中他這樣寫道: “這是我剛從‘牛棚’放出後作的自畫像。從 1964年起至1968年,其間一直沒能作油畫寫生,生命未必浪費,不過藝術家之手和眼的空白,是再也無法填補的。”
朱乃正先生作于1977年的另一幅自畫像,是素描寫意手法最為成熟的代表,這件作品準確可信地描繪了畫家當時所處的境遇。自1972年先生作了著名的水粉畫《第一次出診》(《新曼巴》)在美術界引起轟動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先生創作基本擱置,為各種政治性展覽做美術雜務,如宣傳畫、連環漫畫、美術標題字、抄寫説明文字、裱糊版面、鋸字等。根據蔣建國先生回憶,先生的許多作品是在淩晨時分的日光燈下畫成的,包括《銀色的夢》系列。
《自畫像》 紙本 炭筆 1977年
這件自畫像若與作于1963年的自畫像相比,我們可以看出:14年的風霜寫在了畫家的臉上,面龐消瘦,表情嚴肅、沉鬱、複雜,眸中原有熱切的希望之光消失了,而被一種默默堅持、堅忍、悲辱的目光代替……這件作品在把握內心世界上顯得真實可信,緣由是畫家最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處境。
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應友人之邀作過一幅鋼筆自畫像,並在自畫像的兩側挂上一副對聯“煙霧中猶辨清濁 酒杯裏難分醉醒”。(煙、酒是朱乃正一生中必不可少的,先生好酒眾所週知,在以往艱難的歲月中,只有劣質煙酒或替代品。)畫面中畫家已是知天命之年,目光中沉澱著人生的智慧,但內心多了一份放鬆與愜意,還有一絲詼諧。
在此之前,先生於1979年1月接到正式批文,改正1957年右派分子的錯劃、撤銷原行政處分和開除團籍的決定。1980年朱乃正正式調離青海,回母校中央美術學院任教。他談道:“我曾長期在西部高原生活過,雖然曆盡艱辛,我非但無怨無悔,而且非常感念那一段難忘可貴的生活歷程。如果沒有那段歲月的冶煉,也不可能有我的現在。”先生分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可以自由創作的條件,上世紀80年代初即創作出一批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人生的創作高峰期:如返京後的第一幅作品《青海長雲》(1980年)、在1984年以虔誠的心態創作的油畫《國魂——屈原頌》,是朱乃正傾注全部心力與人生積澱之代表作。
《自畫像》 鋼筆 紙本 上世紀80年代
這件鋼筆自畫像是朱乃正返回京華後狀態的反映:畫家已走出了人生的低谷,人生運途的改變、生活條件的改善並不影響他重新思索人生真正的價值。“辨清濁”來源於“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他經常引用這句話來説明人的應變能力,不管水的“清濁”與否,對於人生都具有意義;這是先生在坎坷的人生中所體味的真諦。
這兩句話看起來非常輕鬆,細品很有深意,是朱乃正價值觀、智慧的體現。 “猶辨清濁”是朱乃正清醒的做人原則;“難分醉醒”,我個人的理解是“醒”是人生最可貴的智慧,而“醉”對人生來説同樣也是需要的,這句話雖是自謙之語,體現出靈活、樂觀的人生態度。
先生的作品風格多變,他就自己的作品説過,“我不能總繃著臉,也不能總給別人笑臉。”主要的意思是説對象變了,感受變了,自己的表現手法應該跟著變。他也説過,“有人問我的作品是什麼風格,我回答我沒有風格,多變就是風格。”在這個問題上,朱乃正從很多角度談過,他在教學和創作中非常強調這個問題,認為藝術家必須具備“應變”的能力,這種應變的能力是創造力的根本體現。所以他也引用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來説明藝術創作的問題。
四幀自畫像,記錄了先生所經歷的真實的人生片段。
如今,這些人生的真實片段已遠去,先生走了,留下的卻是一個孤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