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是個在寫實油畫一路上成長至今而餘年無多的老人了。以有限的經驗鑑昔觀今,在理性和感情上都應該看到今日這生態的歷史合理性一面,藝術的總趨勢是推陳出新,但是怎麼樣的推陳出新大有文章,而我們自己的任務是促進生態整體中自屬領域承前啟後的健康生長。我們應當有這樣一個方針:像薪火一樣讓業已根深苗壯的寫實在中國傳承下去,按我們的國情和參照世界新風,探索有中國特色的油畫現代性創新的發展,作為自覺建設中國油畫學派中的一大支柱,注入民族復興中的人文大業。
(一)
油畫是外來的。尋源問道起來,言寫實也要回顧一下它的歷史。人們常説:西畫寫實,中國畫是寫意的。這話大體上似乎也不差,但不應把它簡單化以致誤解。妥當一點説,西畫從傳統的源頭上雖有具象再現方式的特點,而它在歷史發展中發生過強烈的曲折,在寫實與不寫實兩端反覆變化著,其間從文藝復興到十九世紀的主流是寫實方式的。大概這就是簡單地説“西畫寫實”的來由。考慮到會有人對這種演變史不熟,這一段多講一點。
西方文明以希臘與希伯來兩種精神為雙源頭,繪畫亦然。希臘的早期並非寫實,到了後期,在古代城邦制的雅典時期,即在西元前5世紀後半之前後幾百年間,藝術達到輝煌的高度,建築、雕刻和繪畫三者給後世留下了永遠的典範,尤以建築為最。那時的繪畫已大量湮沒了,至今能看到的只有瓶繪和少量壁畫殘跡以及後來羅馬時期的臨本。其方法就是再現,如美術史家貢布裏希所指出的“畫如所見”。繪畫與建築、雕塑一起,體現了一種古典人文觀念,以人為萬物的尺度而對自然規律具有高度的理性認識,並非純感性現象上所見的真實。後人評述其風格,乃是一種“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溫克爾曼)。希臘藝術“征服了”後來的羅馬時代長達一千兩百年之久,羅馬人基本上只是守成沿用,在這上面有點變化的是,從龐貝等處古跡上可以看到繪畫上更多三度空間的、有光影的、繁複景物的幻覺追求,意尚豪華,加上在人物形象上不加掩飾的具體個性特徵追求,可以説是在再現的感性真實性上推進了一步。希臘羅馬一起就是通稱的西方古典傳統時期。
爾後進入漫長約千年的中世紀,基督教統治,後人説“希伯來精神”就是指這種宗教支配下的遺産。具體而言,在西歐部分和東部拜佔庭的情況又有所參差。西歐遭“蠻族”入侵,社會久衰之後重新生長,到11-12世紀時漸有文化復生跡象,羅曼式和哥特式兩種教堂建築出現,而繪畫上主要在依託經卷裝飾方面。我們從前對拜佔庭方面的了解更少,其實那裏對後來義大利文藝復興的産生作用更大。拜佔庭地區保留的希臘古典文物多些,社會也沒有遭受西歐那麼大的破壞,也是以教堂為中心的藝術,經過8-9世紀反覆一百多年的反聖像之爭後,東方正教的聖像畫大興,我們現在去希臘、土耳其、俄羅斯可以大量見到。據宗教傳統,聖像是徽號,而不是現實性的藝術品,其作用是以線形與彩繪傳達教義。據近人教廷專家菲弗氏的研究,即以基督形象而論,其發展就經過七種方式的流變,包括由聖經語言的轉化、參照異教神袛圖像倣試、要求聖像形式與教堂禮儀相協調等,總之是實現一種“道成由身”的原理。所以不寫實。它侭帶有某種具象痕跡,但不能歸入寫實範疇。那種平面上圖像線形的程式、金彩輝煌的凝重氣氛和威嚴沉穆的精神強勢,都是非寫實方式的結果,然而具有長久的藝術魅力。它是希臘古典傳統的一大反向逆轉。
然後出現我們後來津津樂道不已的文藝復興。文藝復興是西方高舉人文主義(這裡包括科學)旗號的近現代文化的開始,所謂“復興”只是説恢復古典傳統的熱忱,在繪畫上就是把先前否定的再否定回來,推進寫實——在這裡寫實這個詞,就不只是具象再現方式的意思,還包含著尊重和追求自然和現實人生價值的深刻內涵。(有趣的是,義大利文藝復興之初的奇馬布埃和喬托又是從拜佔庭風格脫胎來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畫史上傳承與新變的交織關係。)我們之所以津津樂道文藝復興,因為它真是以豐美的藝術創造揭開了文明的新頁,一個一個地區的風采,一代一代匠師,持續匯總成光輝的洪流。喬托之後有馬薩喬,是這個年青人以大度壯氣的現實性人物形象塑造決定性地推出佛羅倫薩畫風,又有弗蘭切斯卡以嚴謹的幾何結構形式經營畫面世界,有李庇、波提切利師徒以優雅精湛的線描織成詩情的韻律,有曼坦尼亞特殊的透視處理樹立起人的崇高位置,最後有三傑以高屋建瓴之勢把這恢宏的氣勢推向高峰,再還有稍後威尼斯畫派大張光采流暢的世上風華。義大利諸邦總體上都把真切生動的視覺感性圖像和理性之繼的深刻研究兩個方面結合得和諧完美,又各擅勝場地發揮出不同風格的優長。真是一片燦爛群星的天宇。文藝復興除了在義大利外,還在德國和低地國家都有出色的創造。德國地理上在阿爾卑斯山以北,但風格其實與義大利更近,諸大師的精神莊嚴令人肅然起敬。如果説佛羅倫薩的繪畫形象之美強在宏大壯觀的氣度合規律的和諧上面的話,那麼弗蘭德斯被稱為“北方文藝復興”的繪畫形象則長于精謹細工、體貼入微、虔誠凝神,二者一壯一細,都永遠使人獲得審美的感動。順便説一下,油畫的發明是從膠質材料繪畫中産生出來的,主要屬於弗蘭德斯人首創之功。
十六世紀中義大利三傑先後謝世之後,那裏的文藝復興就暗淡下來了。接著出現了兩種後續的傾向:一種是學院派的保守,他們企圖努力繼續拉斐爾總其大成的古典完美,但是做不到在精神上發揚,結果是排場大而無當。另一種是被稱為“風格主義”(或中譯為“樣式主義”、“矯飾主義”等)的變異,這一派企圖打破前人的古典完美,在形、色、構圖上找新名堂,並且在美的意味上找些怪東西,也不見得成功。後人對這兩派都在歷史上記載了下來。更值得注意而且確實在畫史上成功的推陳出新地是十七世紀前後同樣出現了兩種傾向。一種還是古典主義,著重可提的是法國的普桑。他繼承古典原則、藝術理想以及歷史題材,而且也身在義大利工作,但是他之所以不被淹沒在復古無計的風氣裏,是由於他的古風中的突出結構秩序之美高揚崇高精神的理想,由此啟示了後來的法國人,例如現代主義的塞尚對他尊敬。另一種更普遍的潮流是巴洛克。(巴洛克本是後人用的貶詞,意為“奇崛”。)從古典主義成功地轉到巴洛克的關鍵人物是卡拉瓦喬。是卡拉瓦喬找到了又一種寫實法,就是強化明暗的光色對比,而以形體在空間中動態組合的主要明暗交換處為界,把畫面構成為生動的顯隱關係,暗部與背景融合,在亮部塑造上達到結實優美的光彩。他的作品以在現實性的高度上表現神性的進一步人化,尤其是在社會的下層平民身上體現出可貴的人性之美。他的畫風影響所及,史上有“卡拉瓦喬派”的提法。
美術史家沃爾弗林在藝術風格學上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分析,就是古典主義與巴洛克二者有“五項對立概念”(按:“觀念”?)值得介紹一下。這就是:一、從線描方法到涂繪方法,前者注重形的清晰輪廓,用線描出平列的靜態實體;後者注重形體的塊面以及光色作用下的總體活動圖像,以色造型,二者的關係用一個比喻説,就像車輪和車輪的轉動一樣。二、從把形歸納為逐層的平面到強調畫面一切在空間中前後透視關係的深度。三、從封閉形式到開放形式的發展,古典風格求構圖的穩定、均衡、對稱,強調嚴謹莊重,多垂直水準關係;而巴洛克重“動勢中的平衡”,“用不斷變化運動帶入生命氣息”,多放射狀。不過這裡用以界定區別用的“封閉”與“開放”這一對術語並不見得妥當,實際上古典的統一併非“引向自身”的封閉而巴洛克也並非引向“無限式”的開放。沃氏説“後者並非無規則,它所依據的是自由中的秩序”,二者都是結構的和諧統一,這種説法更清楚。四、從多樣性到同一性的發展。——這是我所讀到的譯文中的一種概括,看來令人費解。它的實際意思,沃氏在書中説得很清楚:對於古典主義,一個構圖體系中那整體中的各部分仍然各自保持一定的獨立性;而對於巴洛克,則多個局部都服從於一個佔絕對優勢的整體感知和作用的需要。這是畫面整體與局部關係統一和諧的兩種方式。五、主題的清晰性與模糊性,古典的東西中一切形體皆展現為清晰的安排,而巴洛克則有顯有隱。(不過在我看來,有顯有隱的整體效果不應該被稱作或譯為“模糊性”)我這麼繁複地引述的這種形式對比分析,希望它會有助於我們深入研究兩種形式發展的興趣。沃氏又説明,形式的不同是由於“各種再現性藝術”的感知方式上有不同(著重點號是我加的——引者)。這點很要緊,它可以使我們避免把“寫實”當作一種簡單不變的重復。沃氏還指出,線描與涂繪這兩路風格是與對世界的兩種不同興趣相一致的。在前者中是對事物本身的形體的興趣,是持久地、可量度的有限形式,在後者中是對於事物間多種聯繫與變動中的外貌的興趣,是運動的、功能的形式;在前者中作畫的手是循著實在形體而摸索世界,在後者中作畫的眼是敏感地遊弋于形體有無之間的領域而感受到虛實之美。按著這個説法,我們還可以指出,在寫實的感性與理性相結合之中,前者更多地抓緊理性的力量穩定,而後者更寄意于感性的生動涌流。
從古典主義到巴洛克的轉變是新的時代精神要求新的形式的結果,它表現在各民族地區的特色也各有區別。在十七世紀,荷蘭中産階級興起,建立了自己的共和國,幾十年間出現了繪畫的黃金時代。在其前的相近地區弗蘭德斯,有魯本斯能古今結合、人景渾然一體的創造能力,畫風雄強華美,咄咄逼人,已經屬於巴洛克了。繼起的荷蘭畫派的人物、肖像、風景、靜物等多種樣式方面都發達起來,總體上沐浴在一種光華之中,開朗多了,大家林立,其中卓然出現了倫勃朗。倫勃朗以他創造性的——可稱為宏深兼及——技巧體系把對於人的心靈的反映提升到了最深刻的程度,在我看來是歷史上預先異軍突起的現實主義的高峰。説明一下:從魯本斯到倫勃朗的技法是“弗拉芒初始畫派”傳下來的老法,與我們現今的有很大不同,但並不是全用所謂“透明畫法”,此點請注意。與荷蘭並立的是西班牙,它的黃金時代比荷蘭更長,前後達一個半世紀。也是人才輩出。早先的厄爾·格列柯把他故鄉的畫風繞過古典主義而直接嫁接到西班牙,它的價值到後世才受重視。盛時的委拉斯貴支是獨開新路的代表,他開啟了一條從生活形象到繪畫之間直接轉化、形色結合有直接寫生感那樣一種生氣盎然、運用自如的繪畫性。巴洛克在其他地區也多有顯現,茲不贅述。
十八世紀比起其前後來,繪畫不算好。德國更是在啟蒙運動人文之光大盛時而美術反而一直不見佳。巴洛克在法國的君主制度下演變為輕佻奢靡的“洛可可”那種宮廷習氣的畫風,不過也有一批重視樸素現實又尊德性的畫家留下了美名。值得提到的是西班牙的戈雅。他初脫胎于法國洛可可的世俗影響,以後有從現實性真實生動的油畫人物到強烈抗議社會罪惡的版畫,從反侵略的正義史畫到憤激哭號的“瞽者之室”那樣超現實表現,他活用寫實的多種可能性于表達越來越強烈的戰鬥精神,一生始以藝術為社會正義的目標而鬥爭,成為繪畫轉入十九世紀的“預言號角”。
然後就是十九世紀了。我們不妨把文藝復興以後西方繪畫的寫實流變看作“三部曲”:古典主義時期為第一部,巴洛克為第二部,其間承中有變。我們其實一般地對巴洛克時期的畫家畫派了解得多一點,而對於十九世紀,特別是它的後期,又知道更多。整個十九世紀可以法國為代表,因為法國大革命後的畫壇新潮迭變影響和推動了其他國家。十九世紀可當作寫實的第三部,它是古典主義與巴洛克兩種畫風的綜合交織,例如新古典上承古典,而浪漫主義接近巴洛克。法國新古典是在法國大革命中産生的,其直接批判對象就是洛可可,大衛等假借古代莊嚴的故事人物來匡正頹風,理性的壯氣大盛。浪漫主義更強調自由精神、想像空間、感情色彩、解放姿態,德拉克洛瓦他們在技巧上其實與古典主義本來是學院派同根所生,似無大差別,不過細看之下可知浪漫派對於繪畫性的揮灑手法、光色氛圍、不完成性等的發揮多了。此時又有象徵主義在法國延續頗久,我感到它在古典與浪漫之間究竟近此或彼難以分清,不過它的象徵性與寫實性之間卻往往矛盾,因為特別需要想像的那種自由的精神要求超越現實到另一個層面,而倘在方法上又拘泥于寫實方式一套,那就往往作繭自縛,例如我看莫羅的紀念館時多有此感。但夏凡處理得好,他以詩意把古典和現實協調得既親切可感,又流韻有餘。世紀中出現了柯羅、米勒等巴比松的寫實主義、庫爾貝的寫實主義、梅新力埃的寫實主義、杜米埃的寫實主義等多種競起的大潮流。庫爾貝的最響,他的主旨強烈,聲勢浩大。“自然的東西就是美的”,“一切必須現實性”,這類主張在道理上有些過分,但是作為高舉新派旗幟,有尖銳鮮明的好處。這裡有個特殊的原因,就是在法國從路易王朝以來官方的美術學院的學院派傳統勢力強大,一切以成法為準,題材照舊限制在古史內,這些對繪畫的束縛太大了,等於是卡死了畫家的出路。學院派又控制著沙龍,所以反抗是必然的。庫爾貝的那些大幅代表作過去在盧浮宮,現在在奧賽館,的確虎虎有生氣。當然他的大批作品未必有同樣價值。現實主義到這裡才清楚地高倡出藝術的一種基本原理:現實作為藝術這種審美活動的基礎,表明社會歷史到這時才能夠提出這樣的意識形態要求。在現實主義各家中,巴比仲是我們最熟悉的。需要注意:是巴比仲對自然的態度直接啟發了印象主義的誕生。對梅新力埃我們了解少,他注意情節故事,有一小幅畫拿破侖率隊雪地行軍,能以方寸之微畫出大氣象中諸多人物個性,可謂“盡精微,致廣大”之作,是一手好功夫。我個人尤其喜歡杜米埃,他作為現實主義大師,一手以版畫對社會現實作強烈的抨擊,一手又以小幅油畫溫存地撫摸小人物的命運,其畫法是樸素無華的,又是超前一步的現代性的,殊為難得。寫實的現代性問題以杜米埃為先聲出現了。
寫實主義又往往被與自然主義和沙龍派相混淆,這是值得我們中國油畫特別注意的一個突出問題。改革前我國就強烈反對自然主義,現在少有人談了。什麼是自然主義?它在描繪自然以及在鄉野間勞作的人們時,往往只注意表像的某種逼真性而缺少對生活的真切情感與深入認識。這個問題上的區分較難,對具體畫家尤其為此。例為我們熟悉的巴恩夫•勒巴日有傑作《草垛》,但他也不少作品頗為乏味。至於沙龍派這比較好識別。它是學院派産生的一種變體:掌握著熟練良好的具象再現能力,用以反映歷史和社會上層事象,其興趣迷戀在闊綽浮華里,傾慕革命前的貴族遺風,讓從前居於社會下層而如今的新富貴人們當作追求樣板過把癮,其品位庸俗而語言陳舊。這些東西本來就在他們那裏被批評過了,在法國多被“打入冷宮”,80年代後才在奧賽館作為19世紀遺産重新擺設。寫實主義、自然主義與沙龍派這幾種現象都不只有法國獨有,在同時期的大小國家都有興起。法國影響了德國寫實主義上升。俄羅斯畫派則雖然比較後起,但以巡迴展覽派為代表的畫派,以民族特色的語言展現他們人民生活的真實與先進知識分子的精神,還有黑土大地的魂魄,是這個時代世界上獨樹一幟的。大家知道,這在上世紀國際意識形態鬥爭中,曾經受過兇猛的圍攻,對此我們不應曲意附和。去年歐美有本自然主義畫冊,是近年出現的一次專展圖錄,上有比利時、芬蘭等小國的不少畫家作品。我去年才到匈牙利看畫,包括蒙卡契的不少原作,才知道他既有出色的寫實主義創造又在一個時期陷入了沙龍趣味。(當然,此段是從大傾向上立論區別,對具體的作家作品及其環境還應具體分析。)
法國在十九世紀中葉之後出現了印象主義。印象主義當然屬於具象再現的一個分支,不過它放鬆了形而著重抓住外光色彩下自然氛圍的真切,出之於書寫般的筆觸結構,又展現出一片詩性的生意,開啟了繪畫上曾未有過的新鮮天地。印象派也很快暴露出它片面性的弱點,塞尚和梵谷等現代主義的先驅者們都曾出入過印象派,有後印象派之稱。同時,不離具象再現又有所變異的有納比派等重色塊的畫風,奧地利新藝術派(分離派)的克裏姆特、舍勒等師徒三人從典雅的裝飾很快過渡到了現代性的張力,還有其他種種,都屬於長期的寫實傳統主流之後到現代主義之間的過渡。新法探索彼此交織影響,一時活躍多姿,這也是過渡狀態的一種特色。
二十世紀出現了現代主義的大轉向,其主旨是擺脫對於自然(實即整個現實,他們稱客觀的東西為自然)的依賴,而在藝術的精神內涵與外顯形式兩方面結合著、互動著、進行空前大膽的突破探索。在精神內涵方面強調個人主觀世界的——排斥理性的、潛意識的、衝動的、非常態的等等——自由表現,或是純理性的形而上玄想,對時代矛盾的困惑心態;而在形式上則對具象寫實進行解體與否定,五花八門,使人眼花繚亂,以至被稱為形式主義——即形式是藝術的一切。在這聲勢浩大的運動中,當然既有至今令人難解、匪夷所思的東西,更有嚴肅的、合乎藝術發展邏輯的東西。其實,在這種大局勢下,他們宣揚的“擺脫對自然的依賴”並不可能也不是完全離開寫實傳統;在大量現代主義流派中還保留著一定的寫實形象,在有所尊重地改造與變異的方式下加以使用,現實生活的真實面貌在許多作品中仍然強有力地呈現出來。例如,畢加索的《阿維儂的娘兒們》用碎裂涌動的強勁形色表現了那些低賤的人們驚愕的呼喊,到《格爾尼卡》則是法西斯瘋狂暴行下人的命運被摧殘的慘烈血仇之歌。我還記得在巴黎他的美術館中有一幅牧童睡時羊爬上綠樹啃青這樣天真的牧歌。莫蘭迪的靜物和風景,如果跟他的故居環境置放一起,我們就可以從那些極單純化的具象組合中看到社會大動亂之下對寧靜境界的憧憬。近年來我們才多次去看佩梅克,我感到自己是和大家一起越來越接近他的世界:從鄉野大地上的勞動到抗議法西斯進鎮的憤怒再到他伴亡妻而獨哭的大悲。我們可以找到許多屬於現代性的寫實範疇作品匯成的一大品種。還有一項,就是那個時期仍然在基本上仍屬於寫實主義範圍的而探索新意的眾多名家,例如巴爾丟斯的街道、登山、飛蛾等作品,二戰中義大利的庫圖索等把寫實的戰鬥性發揮到昂高的程度。在歐洲畫家逃去以前的美國,寫實主義尤盛。在拉美墨西哥的現代運動中,例如弗裏達·卡洛那樣把生命與本土血肉相連的形象,也可以説是魔幻現實主義的一種奇葩吧。近幾十年西班牙的洛佩斯、法國的阿列卡、直到最近去世的英國弗洛伊德等被我們大大注意了,他們沉著堅持的努力正在寫實主義的長河中寫出令人感佩的、進入新境界的新篇章。雖然未必可稱為“寫實回歸”,但經過歲月的沖刷,我們看到,現代性與寫實傳統找到了交錯糾結的結果,重新發展的新天地。
掃描了一陣歷史後,我們就會知道如果簡單地看待西方的寫實,又把寫實的歷史看做一種單調的過程,那就太可惜了。一種原本來自外國的思維方式——在文化上一個打倒一個——不是太粗魯了嗎?我們會丟棄繪畫發展過程中的許多豐富的探索、優質的成果、創新的努力以及反反覆復的經驗和教訓。在這裡學習與研究的態度是畫家一輩子都需要的。應該説,貢布裏希説的下面的話:“藝術史是各種傳統不斷迂迴、不斷改變的歷史,每一件作品都在這歷史中既回顧過去,又引向未來”,不是更平正的麼。如果三十多年前我們能掌握的資料太少,那麼現在不同了,我們的客觀條件比前輩師長們好得多了。反過來説,前輩在從前來不及做的事情,我們作為現在的學習研究者就應該努力補上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