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方所不同的、中國的藝術觀念是什麼?西方的藝術觀念是如何被引入中國而替代中國的藝術觀念的?北大教授朱青生為我們解答這些問題。
“藝術史”的概念在中國是從接受了西方藝術的概念開始的,但卻是以掩蓋了中國關於藝術的概念為代價。中國藝術的觀念的發展存在一個前後一貫的“被動的藝術概念”,一直從遠古延續到清代末年,即西方的藝術觀念進入中國並替代中國藝術觀念之前。在中國文化自覺之後(漢代末年到東晉約西元200-350年),主動的藝術概念形成,藝術逐步發展出一種特別的形式,從而被當時的人們用為專門的精神活動。
之所以選擇論證中國“主動的藝術概念”並強調它的問題性質,是因為這個概念中包含的藝術的問題超出了西方藝術概念所能涵蓋的範疇,也就是説用西方藝術史(以西方藝術為主要對象建立起來藝術概念並針對西方的藝術現象進行學術研究)的方法無法處理中國藝術的(某些)問題。
中國文化中的藝術在“藝術自覺”之後形成的主動的藝術概念,這種藝術在根本上是反歷史的,因為,這種藝術不再作為人和世界之間的媒介,而是強調其本質就是超越生活,脫離現實,也不再注重藝術的認識作用,而是強調其境界(最高的價值)在於個人人格和意趣的表達和寄託,這樣藝術完成的作品無所謂與外界和現實具體事物關聯,也就擺脫了時間的相關性,也就擺脫了“歷史”的可能性。
人類尋求永恒的(不朽的)一個至高的理想,在西方藝術概念中是將具體偶然的現象凝固為永不變更、永不消失的形式,而中國藝術概念中,則把抽象與具體偶然的現象之上的人的情性加以表現,使得無任何時、無任何地的觀者面對這種表現的偉大痕跡,心靈與性情為之激越。在西方歷史上,自古就把生命和現實的超越歸集為上帝與天神,對超越人間的上界和神聖進行想像和塑造;在中國歷史上,自古就有對人生境界本身的最高追求,其境界,不是接近於上帝和天神,而是讓個人的自我的性靈充分表現,便將聲名達到不朽和永恒。永恒成就神聖,所以當中國文化在自己的藝術中完成自我覺悟和自我確定之後——也就是自覺的藝術概念形成之後,同時也就産生了神聖代表(王羲之作為一個書法家被稱為“書聖”)。
王羲之:《蘭亭序》,褚遂良摹,唐代;版權:故宮博物院
凡是文化自覺而被創作者自我認定(藝術是什麼)之後,這時就形成了我們今天所慣稱的藝術“傳統”的開始。中國的這次自覺及至宋末元初前後,受到再一次的肯定。略如文藝復興對希臘的再生,受到“復古”運動的尊崇,元代初期也對魏晉書法進行精神的重新確認,而且把書法和繪畫分立情況,統一為一個原則,這就是趙孟頫的書畫同源的那次理論總結。他為此作了一幅圖畫,看似通常,但是實際上卻是一個理論的圖解,他在圖旁用詩完整表述了藝術宣言:《秀石疏林圖》
趙孟頫:《秀石疏林圖》,元代;版權:故宮博物院
寫竹還于八分通。
若也有人能會此,
方知書畫本來同。
這幅圖畫表述了一種重要的理論,即中國繪畫其本質與書法完全一致,不再是書法,進而是“書畫”的筆墨構成藝術的最高代表。而且,還完成了與中國自古圖書並稱的習慣的表述完全協調。
二十世紀初,中國全面接受西方藝術觀念,自己的傳統被切斷和替代,是因為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仁人志士看來,這樣的藝術脫離社會現實,對國家的政治和軍事的發展沒有功用。因此,為了救亡圖存,中國的藝術進入了為政治和現實利益服務,用藝術作為武器和工具的時代,採用的方式是西方現實主義的觀念和寫實主義的方法,也就是西方的傳統藝術(而不是西方後來背離傳統而首先進入的現代藝術)的方法。正是這樣的一個丟棄自我和迎取西方的過程,使得中國“主動的藝術”傳統被遮蔽,直到今天。
本文強調西方之外的中國藝術的概念再認識,希望對藝術史具有雙重意義:
首先,是對藝術史本身。突破西方藝術概念的“單方面藝術史”,而從歷史的重新梳理中建立多元“全方面藝術史”。藝術史正在從西方藝術史的國際化轉向世界藝術史的全球化。
其次,強調中國藝術在根本上是反歷史的,因其強調的藝術本質就是超越生活、脫離現實,因而擺脫了時間,也就擺脫了歷史的局限,這既是人類尋求永恒這個至高的理想的特別方式,也同時是讓每一個人擺脫日常現實的牽固以獲得自由的道路。
不同於西方藝術的另一種藝術,一種無關於時間、現實和社會的藝術如果得到確證,我們是否就此應該對“藝術史”這個學科本身的合法性進行懷疑?(朱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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